《旧文3》顾见月

1、苏菲

　　“我十三岁跟我姐出来打工的时候，我爸对我说，让我捞得到男人就赶紧捞一个……”
　　讲话的人叫苏菲，她细长的手指夹着一根烟，烟云缭绕，叫人看不清她的眼。
　　“十三啊，你知道吗？十三岁的小姑娘，连镇子都没出过，男人？什么叫男人我都不懂。”
　　她戏谑地笑将起来，上半身轻颤，那烟头上的灰烬落下去，跌落在她猩红的三寸细高跟上。

　　不通风的屋子，几面化妆镜上都装满了白色灯泡，现在还没到时间，屋子里只有两个女人。
　　一个是正在说话的苏菲，一个是苏西曼。
　　一个是百乐门有名的妈妈桑，一个是新晋出名的歌女。
　　屋顶有一站水晶灯，落了灰，灯光散开去，在人脸上照出一点朦胧的美感。

　　“真的，我上了绿皮火车才跟我姐问，我说，姐，啥叫捞一个男人啊？”苏菲抽了一口烟，徐徐喷出烟雾。“你猜我姐说什么，我姐说，你长得这好看，很快就能知道了。”
　　她尖细的手指点了点听得入神的苏西曼，“哎，你是几岁跟男人上的床？”
　　苏西曼望着苏菲，没有看到什么情绪，像是平平常常地问她你什么时候第一次来月经一样。

　　苏西曼是个长相独特的女人，整张脸留白特别多，细眉细眼，薄嘴唇窄鼻梁。
　　这种脸，苏菲一看就知道——既不宜家也不宜室，稍微收拾下，能勾魂摄魄，她笑着打趣：“我估计不会晚于十八，哈哈哈哈。”

　　“十九岁，生日那天。”苏西曼垂眸，斜乜了眼自己露在窄裙外的小腿。
　　“男人的滋味怎么样？”苏菲凑过去看她，居然见她有些脸红，“哟，你还扮纯情小姑娘呢？”
　　苏西曼摇摇头，“就那样。”
　　苏菲哈哈仰面一笑，“怎么就那样了啊？来，跟姐说说，有过几个？”

　　拢共就一个人，翻来覆去睡了七八年——但这话苏西曼是决计说不出口，她摇头，掀起眼皮，露出茶褐的眼眸，淡淡地道：“不想说。”
　　苏菲了然，将烟屁股灭在天鹅烟灰缸里，小指和无名指微微翘着兰花指，指甲盖薄中透粉，不像别人的手关节凸起，她的手指连关节都看不到，所谓骨肉匀停不过如此。

　　“怎么？你也喜欢这双手？”苏菲见她的眼神凝在自己的手上，专伸出来递过去给她欣赏，“说起来，我十四岁有了男人之后，从来没干过力气活。”
　　她将手掌翻过来，“我开车方向盘握得稍微紧一点，这儿这儿都长老茧。”

　　苏西曼得承认，这是一双精贵的手。
　　让她想起她九十多岁的姑姥姥，那是20年代出生的千金小姐，一生无忧，从前家底子厚实，嫁了人丈夫是一等一的权贵，老来又有三个儿子孝顺，过得不比宋家三小姐那样的人物差。

　　“来，你摸摸，你摸摸……”苏菲将手递过去，让苏西曼碰，却见她像触电般避开，一副惊慌失色的模样，“哈哈哈……西曼，你可真是逗趣。”
　　苏西曼有些不悦，但她脸上依旧平平淡淡的，只是道：“我看看就好，又不是男人。”
　　“对，那些臭男人可讨厌了……”苏菲哎哟一声伸了个懒腰，红色薄纱裙从身上落下去，长长地覆在脚背上，红是红得鲜艳，白也是白得肃静。

　　苏西曼想，这样的女人稍微收拾收拾，出去谁都得以为是富千金、阔太太。
　　她寻思着望了一眼这偌大而逼仄的化妆间，可惜，不是哪个人都有那种命。

　　“到点了，姑娘们该来了，你去换个衣服吧。”苏菲催促她。
　　从苏菲的角度望过去，苏西曼的背实在是削薄，丰乳细腰，衬得上她的脸，相映衬去，才更有味道。她想起那天有人问自己——你这儿新来的苏西曼，出台子吗？
　　苏菲想，真要出，也得等一等了，这么好的盘条，可真不能随便来。

　　“对了，我有一套旗袍，月白颜色的，前年定做的，我如今胖了几分穿不上了，回头给你试试。”苏菲说完也不等苏西曼点头，就扭着腰臀出去了。
　　苏西曼想，苏菲这人不坏，却也不让人喜欢。

　　苏西曼在百乐门唱歌，唱得是怀旧金曲，从蔡琴唱到齐豫，从凤飞飞唱到陈慧娴，一个晚上歌曲不重样，六首歌。
　　这活听起来简单，却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从头到尾，音、气、嗓都得拿捏到位，光是歌曲的先后顺序，她都跟现场的乐队敲定了好几遍。
　　事事安排顺当，才能保证从头到尾都是最拔尖的歌声。

　　第一天来，苏菲就靠在乐队休息的房间门口听苏西曼一板一眼地跟人交流，听上去不像是来唱歌的，像是来当音乐老师的。
　　苏菲坐在卡座上望着苏西曼唱歌，她嗓子着实出众，气韵又独特，拿腔拿调、做各种姿态都曼妙。

　　原先，这儿十一点到十二点的驻场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长得漂亮，嗓子甜，但跟客人跑了，攀上了高枝，连最后那一个月的钱都没来拿。
　　这次请人，她是找人推荐的，指定要了年纪上去一点的，别眼皮子浅见了三沓人民币就迈不动腿。
　　酒杯摇曳，苏菲将剩下那点威士忌倒在嘴里，靠在沙发上，眯着眼听苏西曼唱歌。

　　*

　　后半夜，苏西曼从百乐门出来，打车从市区回城南。
　　她住在城南的单身公寓，刚搬进去没几天，全新的房子，沙发椅子一应俱全，付了钱当天就可以拎包入住。
　　这是江成晋给她找的，掏的是事务所的钱。
　　苏西曼和江成晋是紫阳花事务所的合伙人，合伙干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这公寓是一层十六间房，对门对户，走廊底电梯那儿有道玻璃门，得刷卡才能进去。
　　苏西曼迈着沉沉的脚步走进去，只见没到812就闻见一阵熟悉的味道。
　　她施施然走过去靠在门口，只见江成晋这个神经病在她的屋子里吃麻辣烫，她简直想拿手里的包砸死他。

　　“回了啊。怎么样？”江成晋坐在地毯上，面前一个白色的矮桌，红红火火一份麻辣烫在飘香，桌上还支着个iPad，视频下饭，别有滋味。
　　见苏西曼冷着脸要关门，他哎了一声，“开着，味道多大！”
　　“……”苏西门无语，他居然还知道这味道大，但是没理他，还是将门给关上了。

　　“三更半夜吃这个？你嫌命长？”苏西曼将围巾包挂在柜子边的架子上，整理了下蓝底子碎花的围巾边儿。
　　江成晋朝天翻个大白眼，撑着地板从地毯上起身，他人高马大，一站起来这屋子都显得拥挤，“让你别管就别管，你们女人就是麻烦……”
　　他把门又打开，刚好他吃得差不多，本想来根烟，看屋子里的苏西曼的冷刀子眼光，裤兜里的烟盒没摸出来。

　　苏西曼将眼神挪到桌上那堆垃圾食品，再瞪了眼吊儿郎当的江成晋，折身走进洗手间开始仔仔细细地洗手。
　　她擦着手指，想起苏菲的那几根手指，走出洗手间跟已经收拾完、瘫在沙发上的江成晋道：“我觉得她不会杀人。”

　　江成晋的大腿摆来摆去，似没听到她的话，“这儿破沙发怎么才一米六，老子这大长腿，可真是无处安放！”
　　苏西曼没理他，闻了闻屋子里这味道，走到另一头去开窗。
　　夜风一下子灌进来，她一点睡意都没有。
　　她背后，江成晋的声音幽幽的：“别总你觉得你觉得的，三十岁的人了，成熟点！”说完啪的一声打在自己胳膊上，跳脚道，“怎么还有蚊子啊，你快给我关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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