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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鲲鹏 ...

  •   伍

      我行走江湖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我和普通姑娘不一样。
      “都从来不带脸红的,”他们粗鲁地拍着我的肩膀,“你怕不是男扮女装吧?嘶,不对,你穿的就是男装……”

      但我敢肯定,就在刚刚,我的脸一定像熟透的虾子一样。
      我慌乱之间,连画具都来不及收,冷着表情转身跑了。

      “丹先生,”他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里头仿佛永远有笑意在舒展,“你同意的话,今晚星星出现后到翠湖来。我在湖边等你。”

      同意?同意什么?
      我按了按心口,那里跳得厉害。

      你知道的。心底里有个声音在说——
      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陆

      启明星在傍晚升上了天空。

      我问过阿四,它说翠湖就在翠镇里,和头顶上的靛湖遥遥相对。

      星子一颗一颗地亮起来的时候,我来到了翠湖边。
      夜幕已经降临。

      我想,这应该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壮丽的美景之一。我也曾在人间的城墙上看星空,那星星仿佛伸手可摘。
      但我却没有见过这样奇妙的星空。

      那是真正的星湖,会流动的湖。深深浅浅的蓝高悬于上空,犹如一块巨大的翡翠琉璃。
      星河从天际倾泻而下,流进了翠湖之中。

      这样的美景……是要叫人流泪的。
      而靛公子就坐在一叶孤舟上,泊在那片眼泪一样明亮的星湖里。

      他在唱歌,我走近湖边,他朝我微笑,继续把歌唱了下去。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歌声开阔而飞扬,像一只鸟挥着雪白的羽翼,挣脱尘嚣飞入无垠。

      他伸出手,我握着他的手跳进摇摇摆摆的小舟里。
      小舟无风自动,向着星湖深处驶去。

      “这是唱给我的歌吗?”我这时候反倒不脸红了,坐在船头看他。

      他的眼睛会说话,里面有狡黠的光。他屈指敲着船舷,合着节拍,慢慢凑近了我,声音低了下来。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声音越来越轻,犹如燕雀交颈的呢喃。

      风把我的头发吹乱了,发梢挠到了他的脸上。那双瑰丽的眼睛近在咫尺,长长的羽睫半垂着。

      我闻到了他身上浅浅的药味。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一个吻落在我的唇角。烟花在我的脑海里绚然炸开,我呼吸一停。

      “……我同意了。”我轻声说,“我也心悦……”

      剩下的话消失在了唇齿间。

      我看到火焰在他的眼睛里燃烧。

      柒

      不知何时,船翻了过去,我和他坠入了湖水里。
      湖水漫过了我的口鼻,但我却竟然并不觉得窒息。无数的气泡从他身侧擦过、向上升去,冰凉的湖水模糊了视线,吞没了声音。无数发光的小鱼在周身环绕,组成了漫长的光带。

      我眯着眼看他,伸手扯下了他的发带。
      长发如浓墨一般在水中散开,他扣住了我的腰,俯身给我渡气。

      ……

      那天晚上,我还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是什么妖怪?”

      他说,你早就已经见过我的真身。

      他说,他就是沙漠里的那汪湖泊,世界上所有妖怪最后的避难所。

      他说,你掉下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你的眼泪了。

      “那时候,我就想……”
      他说,“糟了,我喜欢上这个人类了。”

      捌

      我知道人间的姑娘如果喜欢上一个少年郎,就会让冰人去说媒。但是在翠镇,只是一群妖怪围着我们唱歌、闹腾,说着祝福的词。

      阿四拉着我们的手把长生藤放在我们中间,一人牵一头。

      阿四说:“被长生藤祝福过的夫妻,会长长久久在一起,永远都不会分开!”
      他很开心,两个头上都是醉酒的酡红。

      小阳制造出了漫天飞花,这花瓣极细碎,犹如粉云。听他们说这叫“谷薇”,我们喝的酒就是用谷薇酿的。
      靛公子的睫毛上都沾了谷薇花瓣,毛茸茸的。

      他牵着我的手,在我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那些粉色的花瓣就都簌簌地落在了我的手上。
      “你会好好的,我保证。”他说。

      我被他逗得发痒,扑过去抱住他:“那当然了,你也是!”

      但我那时沉浸在喜悦中,没有注意到他只是紧紧地抱住我,一言不发。

      玖

      我就这样在翠镇长住了下来,帮妖怪们画像。
      事实上,我与靛公子黏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因为,我愈发觉得时间不够用了。

      有很多妖怪,在我画完的一瞬间就消失了;但更多的则是没有等到我画就已经化为了晨露。

      我怕赶不上,于是拼命地画。每天睁开眼睛,就是丹青与白纸。

      过了一段时间,靛公子终于看不下去了,拉着我去了一个开满鲜花的山坡。山坡之下就是翠湖,我和他坐在山坡上。

      “我给你讲个故事。”他说,“关于鲲鹏。”

      靛公子不是个病弱安静的人,也并非文雅的书生。说这话时,他嘴里还咬着一根草茎。

      我仰头躺在他怀里,伸手去拨弄那根草:“鲲鹏?”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说:“那是一种很大很大的鱼,他在海上掀起风浪,纵身而跃,就变成了巨大的飞鸟。”

      我所见过最大的建筑,就是皇城。那里住着人间最尊贵的天子。

      仿佛能看到我心中所想,靛公子笑了一下,说:“鲲鹏比人间任何一座城都要大。”

      他仿佛突然来了兴致,起身道:“我给你看看它的羽毛。”

      一片洁白的羽毛出现在他指间。接着他吹了口气,那片羽毛就见风长起来,很快就成了半人高的一柄羽扇。

      白若新雪,又像从天上扯下来的一把云。

      “看,这不过是他脖子上的一片绒羽。他尾巴上的羽毛才叫好看,垂下天际,就像云海流泻到汪洋里一样。有一次我和他出去……”

      靛公子不太会讲故事,但我却还是听得入了迷。

      他拿着羽毛在空中漫无目的地画圈,一手撑着下巴笑,“……我和鲲鹏不对付,见面就斗嘴打架。有次打累了,两个人躺在地上瞎扯。我说等我找到了心爱的姑娘,就来拔你的毛给她做成一件羽衣,他没好气地拔了这片羽毛给我,说不用了,这就是我的见面礼。”

      他说着看向了我,把羽毛递到我手上,“代他交给他未来的嫂子。”
      我被他逗笑了,接过绒羽。触感很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他眼中透出一点恶作剧的光,一把抱起我,我猝不及防地和他一起从柔软的草甸上滚了下去,大喊:“喂——”
      他揽过我大笑,我跳起来拍打身上的草屑。

      “躺下来,这里风景好。”
      靛公子翻了个身,呈“大”字形瘫在草地上,如云的衣袍和黑发散落在花丛里。
      我在他身边躺下,满肺都是青草与花的香气。他手撑着头俯看我,拉拉扯扯我的头发。

      “幼不幼稚啊。”我倏地坐起,也去闹他。

      天光之下,他的眼眸这样明亮碧蓝,这样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我仿佛能从中窥见那个年轻又张扬的靛公子。

      闹了一阵,我们俩浑身都沾满了花瓣,累得气喘吁吁,毫无形象地并排躺着。
      “然后呢?”我接着之前的话题,“那个鲲鹏,后来怎么样了?怎么不来亲自见他的嫂子。”

      可是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

      “……我有过很多朋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靛公子不笑的模样,“后来,他们都死了。”

      他说的很简单,但之前玩闹的氛围仿佛瞬间消失了。

      我本该是安慰他的,但——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慌。
      之前我作画、不与他黏在一起,因为我从未想过他也会离开。在我的想象里,他作为“靛湖”,作为“翠镇”本身,一定是最厉害的那个妖怪,一定会一直陪着我。

      我问:“……那你呢?”

      他没说话。

      “你呢?你也会消失吗?”我几乎是仓惶地问,“你——你回答我!!”

      他嘴角平捺着,袖袍下露出瘦削苍白的手腕,腕骨支出一个尖锐的弧度。我喉咙突然间堵得厉害。

      “对不起。”他说。

      就像一个做了许多天的梦猛然惊醒,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刹那间血色尽失。

      “……我不准你消失……”我揪住了他的袖子,声音在发抖,“你听见没有,我不准你消失!”

      他的睫毛垂下来,在蓝眸上投下一层阴影,轻声道:“不要伤心,好不好?”
      始终避而不答。
      他握着我的手,抱住了我,轻轻拍着我的背,“别哭了……”

      我眼前模糊,攥紧了拳头,那片绒羽的梗扎进了我的手心。

      ……你怎么能这个样子呢?
      那么轻易地就让我喜欢上你,却又告诉我不能长久。

      你真是太可恨了。

      但我却没办法生出一点恨意,只觉得悲哀。

      过了很久,靛公子道:“再过几天,我会送你一样礼物。”

      拾

      那天晚上,我又做梦了。

      ——我梦见过泰山般的白色大鸟从黑蓝的海中浮出,洁白的尾羽像垂落的云……我梦见过金鳞的巨蛇爬过千里黄土,吐出的火焰点燃了晚霞……

      它们都是真实的。但它们连尸骸都不曾剩下,所有存在的痕迹都被抹去,只在千年后还存在于它们朋友的记忆里,我从苦涩的湖水里去看他们,连残象都不完整。

      我看到它们越变越小,越变越淡,最后变成了一汪小小的湖泊。

      那是沙漠里的湖水,早晚会消失,蒸发、或者被黄沙掩埋。

      那怎么会是湖水……那分明是一滴眼泪。

      ……

      清晨醒来,我的眼睛哭得很疼。
      我坐起身,所有的感官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膜。

      我想起了一句诗。
      那是幼时,母亲教过我的一句诗,但还是个小孩子的我并不明白它的意思。

      而此刻,时隔十多年,在这样一个梦幻泡影似的小镇里,我忽然读懂了它。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彩云易散琉璃脆。

      ……

      晚上,我画完画背着画具,浑浑噩噩地回到家的时候,碰见了小阳。
      它难得没有露出开心的神情,郁郁地站在房梁上。
      我问:“你怎么了?”

      他面色有点古怪,沉默片刻后反问:“你不知道?”

      小阳抬起翅膀指指天,道:“靛湖的裂口又变大了。”

      我一呆,只见蔚蓝的天穹上,有一道伤疤般的裂痕。

  • 作者有话要说:  *诗句出自白居易的《简简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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