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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朱砂 ...

  •   叁

      “小阳,不得失礼。”
      面前男人的声音如泉水击石。

      他轻轻提起了作弄出这一阵旋风的小雀儿,将它放在掌心。
      “小阳!!”阿四冲过来,翅膀拍了下这只金黄色鸟妖的头,怒,“快给先生道歉!”又转向我,诺诺道,“丹先生……”

      我却仍是恍惚,好像整个人沉进了一汪安静的湖里,气泡漫过了我的口鼻,我的耳朵。

      蓝。
      只有蓝。
      其他的什么色彩,都消失了。

      “……先生。”
      “丹先生?”
      “对不起啦!你就大人有大量……咦,丹先生?”

      那金黄的小鸟蓦然从靛公子手心飞到了我面前,似在好奇我为何出神。我一惊,才从那汪湖里挣脱出来,匆匆移开视线,“我无碍。”

      男人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微微弯了下,蓝眸中泛起细微的、粼粼的笑意。这个靛公子,生得太俊美,也太苍白。

      “我只是想给丹先生一个见面礼……”小阳讪讪道。
      阿四四只眼睛同时翻起白眼:“粗鲁!”

      靛公子放下手掌,任由小阳在他肩头跳来跳去。
      他过分瘦削,腕骨近乎嶙峋,衣袖空荡荡地在手臂上晃荡,但身材高挑,肩很宽,撑起厚重的外袍。

      我抿了下唇,看向不远处的金色花海:“今天我要画的几位,到了吗?”
      阿四道:“都到了。”

      都到了?
      我目力极佳,花田里明明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先前不是说一只妖怪伴着妻女么?

      那花田中央空出了一块,摆着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其中一把上坐着只妖怪。
      走近了,我才看清那是个满脸皱纹的老者,与人类的老人家也没什么不同。纯黑的衣裳,黑色的帽子压不住满头银丝,虽是华发满头,脊背却还是笔直。在看到我的一瞬间,他眼中立刻亮了几分。

      “他叫尺眉,是一只金丝燕妖。”阿四对我道。

      “……”我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碰到了背着的竹筒。竹筒中已经有一幅画,是阿四。我心想,若要脱颖而出,我应当画那样的妖怪才对——奇异的,或是狰狞可怕的,总之,要教世人一眼看到就惊呼连连。
      而不是和人无异的老头或者老燕子。这有什么可画的?

      我道:“请问,妻女……”话才出口,尺眉就从怀中取出了几个草编,我定睛一看,只见那是一只较大的燕子伴着两只小燕子。
      尺眉布满皱纹的手颤抖了一下,我从未见过这样温柔的眼神。他抚摸着燕子的脑袋,动作轻得好像他掌中托着的是几只真正的燕子,而不是三个没有生命的草编。

      顿时,我明白了什么,婉拒的话哽在了喉头。
      阿四蹲在我肩头,在我耳边低声道:“尺眉是去年春月搬来翠镇的,那时候他还说,要携妻女一起住进来。可惜……不久后,就有采燕窝的人进了他的洞穴……”
      顿了顿,阿四怅惘道,“如果我早一点找到先生就好了。尺眉刚来时……还是个丰神俊朗的青年呢。”

      怎知,不过几月就垂垂老矣,成了个银发苍苍、油灯尽枯的老者。

      “妖怪消失的时候都是悄无声息的,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阿四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看尺眉,就在这几天了,所以拜托先生一定……”
      我闯荡江湖已久,又常在下九流讨生活,见过比尺眉凄惨的人数不胜数。可心头还是沉甸甸的,像被压了一块石头。

      尺眉似有所感,将三个草编依次放在了身侧的桌上,双手交叠,腰挺得更直,沉默地望着我。

      我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终是轻叹一口气,解下了背上的竹筒。

      阳光在宣纸上铺洒开来,墨汁与丹青晕染描摹。

      “啊,先生开始画画了!”
      “小阳,别吵!”阿四赶紧用一只翅膀捂住小阳的喙,四只绿豆眼却也盯紧了我的画纸,“真……神妙啊……这大概就是人类说的‘巧夺天工、栩栩如生’了吧!……”

      在人间时,为了能从那群同样潦倒的底流画匠手里挣过客单,我惯是油嘴滑舌,早已习惯厚着脸皮把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可此时却有些细微的羞赧了。它们太过真诚。

      这些妖怪没见过真正的丹青圣手,而我的笔里杂念太多,物欲太重。我从来看得清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配不上这样的夸赞的。
      “我画得并不很好。”我轻轻摇头,“比起真正很好的画师,我只不过勉强得其形罢了。”

      小阳疑惑地歪歪头,“那,真正很厉害的画师该是什么样呢?”
      “最厉害的……”我的笔顿了顿,脑海中一句话浮光掠影,一闪而过。我呢喃道,“以灵为笔……得其神髓。”
      这话是我的母亲说的。可惜,她在我五岁的时候就死了,死的时候年纪也不小,却也并没有留下什么精妙的画。她也没摸到那“厉害”的门槛。

      想到母亲,我心中有些不虞。我没有父亲,母亲也从未和幼时的我提过父亲。
      她和我一样只身闯荡江湖。想来,我约摸是个一夜风流的意外产物。

      “不大懂……”阿四重复了一遍“得其神髓”,又道,“不过。先生说厉害,那一定是顶顶好的!”

      肆

      末流画师如我,没什么长处,唯有一个“快”字。
      我没用多久就画好了金丝燕图,静待墨迹晾干,拎着小桶走到水边。

      小阳掀起的小小龙卷吹落了许多花田里的黄花,细碎的金色花瓣到现在还在水面上打着旋儿。
      这里的阳光也像是比人间来得干净,从树杈间漏下如同上好的洒金。我心情又好了起来——甚至不自觉地哼起了歌。
      这其实在我身上并不常见。

      那是什么歌呢?……似乎是什么娼馆里的小调,柔柔糯糯,透着俗世的欢快。在人界哼这种歌怕是会引人侧目揣测,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我此刻在翠镇啊。
      这个认知让我陌生又欣喜。

      哼着哼着,水面却突然多了一个倒影。我一惊,毛笔掉进了河里,荡碎了水面映出的……那双湛蓝的眼眸。
      是靛公子。
      “你……”我微恼地转身,一时不知如何表示。他看了多久?听到我的哼歌了吗?

      “阿四说,你似乎不太开心,便让我来看看。”他道,末了,浅浅微笑起来,对我眨眨眼睛。
      明明是在解释,却给人一种在与老友随意谈天的感觉。靛公子其人,有一种让人平心静气的奇妙特质。
      他走近一步,手指一点,那支毛笔就从水中飞了出来。
      飞溅起的水花折射着阳光,让他微微眯了眯眼。他晃了晃笔,俏皮地递过来。

      “我没有不开心。”我接过了笔,否认。
      靛公子目光里含着一些促狭:“刚刚哼歌儿的时候,的确没有。”

      “我原本想着,如果你还是不开心,我就告诉你一件事。”他道,目光与我相接,不知怎的,我心里蓦地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譬如,倚栏而望的花魁与楼下骑马而过的书生,低头与抬眸的那一交错;譬如,英雄从刀下抢出美人时,那惊鸿一瞥……
      譬如,这世间所有的写进画本里头的一见钟情。

      他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了我眼尾,像蝴蝶柔软的一触。
      “我也很喜欢它的颜色。”

      也?何来的“也”喜欢?
      他——能看穿我初见时那愣怔是为什么?
      我猛地打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心却跳如鼓擂。

      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
      刚刚被他碰过的、眼尾的那颗小红痣,似乎艳丽得快要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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