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盏》越豫

17、第 17 章

　　明庭在海龙宫底下已经呆了三年。这三年，她未发一言，恐怕自己话语间露出什么破绽，被偶尔到来的昂驹与钟灵察觉她的真实身份。
　　但明庭回想起初出蒙水，与昂驹打过的那一次照面，心里又疑虑丛生：“说不定他已经知道我是谁，连带着钟灵也知道。现在这兄妹俩合伙蒙我呢？”她知道现在自己神力尽失，别无选择，至于自己变成了什么一个东西自己也不知道。而那在自己濒死时出现的嘶哑的声音，随着时间流逝，她也不禁考量真假区别。
　　但此时光景和三年前又有区别。
　　一则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她离开蒙水后，被龙王施法关押在龙宫底下，四周是海底热泉，每日喷发一次。她在高温和高压里，每当喷发结束，热气渐渐散尽，又会感受到千斤重担紧紧压在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这里不见天日，寂静无声，只有无限重复的循环。她在这样的环境下，可说绝望至极，痛不欲生，一心求死。但其中有一日，龙王悄悄下来，惊觉以上所有，都没有对她的身体造成任何实质伤害。
　　这才发觉，她似乎是死不了的。
　　明庭了解了这一点后，心里又是一场悲喜。无生无死，无父无母，世间没有任何事物再能打倒她。去往人间，不管龙宫亦或天宫，再找到她，那可不容易了。她想，她要逃到人间，逃出他们以及他们的眼目所见之地。
　　她在无尽的孤独里，暗暗将逃亡的想法在心里培育起来。龙王还要拿她做棋子，不可能把永远她丢在这里不管不顾。她怀着一点希望地想，离开牢笼的日子，不远了。
　　二则她离开蒙水，来到海底炼狱后，不知不觉间往事都忘了许多，甚至连与那些事相关的感情也渐渐淡忘了。热泉喷发过后，海底会在一片光亮中慢慢宁静下来。她努力把光亮想象成仍在天宫时所见之夕阳余晖、晨曦微露。在黑暗与光明的界限之间，她在混沌之中，常常陷入昏睡，也常常做梦。做梦的内容，是师父在讲授过往修行所应该注意的重点，只是梦中的她并非为女子，而是一男子，而师父教习相关，也与男子为重。她在第一次做梦后，困难地回想起师父曾经说过的话：“神族不做梦。只有人族做梦。” 那么，我现在做梦，也意味我可能为人的一份子吧。凭着这点，我也一定要到人间去。
　　她不甚了解梦的来由和出处，却在回忆过去的煎熬痛苦中，渐渐又熟悉起了师父所教之拳脚功夫，神法经练。凭借对梦境的复习，她在短暂的清醒时刻，会在心底谋画逃亡计划。至于能否实施，是否能实施成功，她不再考虑。

　　钟灵这三年内，刻苦修炼武艺，以轻轻之年纪，终于修成了三昧真火，震惊龙宫。她即将回返东海龙宫，接受册封和奖赏。届时，南海龙王与昂驹会与她一道前往东海。当然，此行，也少不了阶下囚明庭。据南海龙王观察，她似乎心智已失，龙王数次前往炼狱打探，她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龙王们在三年前得知明庭身份便已经决定合力施下游龙惊云诀，让她彻底沦为海龙宫的爪牙。

　　昂驹在这三年，可以说毫无进展，又可以说进展飞速。他倒是早在五年前修成了三昧真火，只是直到今日都无法施展，更别提如钟灵一般，在彻底掌握后将其使用得驾轻就熟了。他心中也很苦闷，却也无法跟任何人发泄，便整日游荡在南海各地，将南海各处摸成手上掌纹。又成天寻花问柳，参加各样聚会，甚至在近岸与人族少女妇女勾搭起来。他本就玉树临风，更加上性情温柔体贴，风趣幽默的本事越积越深，几年的功夫，不论上岸下岸，身后都少不了几位佳人贵妇，数名红粉知己。兴许是母亲血脉的召唤，又也许是色胆包天的渴望，他学习了人族的语言，书画和金石鉴赏，又花费大量时间在母亲留下的书籍笔记之中阅读。温柔乡待得久了，便会满足于现状，抑或满足于与现状相关的一切。昂驹的心中，没有“那些东西”。他在纵情声色间审视自己，总想起母亲日记里的一句话，这也许就是“有失必有得”吧。
　　然而，他身世坎坷，因此总不能称得上完全糊涂。其实他心里明白，自己无法施展神法，是因为心里没有杀机，或者说，他厌弃杀机胜过对不成器的自己的厌弃。这一点，旁人比她更清楚。在南海龙王看来，这一点毫无疑问，在把自己哥哥当成傻大哥的钟灵看来更是如此。神法修习，是为斩妖除魔、排除异己。不存杀机的神法施展开来，总是缺三分气度。至于完全无法施展神法这样的情况，大概在连最基本的斗争心和胜负欲都无踪无迹的昂驹身上出现，确实也是情有可原。龙王想起他总是忍不住叹气。首先，他是自己与仰慕对象的约定，并且自己一身所学尽数教授于他，也抚养他长大，本就感情深厚；第二，他天赋极高，本做为白龙降生，睡大觉身体都在自行吸收天地灵气。但没有进取的想法，这些都是摆设。唉，就当个便宜儿子养吧，龙王想。
　　而钟灵则与他完全不同。龙王心里清楚，钟灵虽然年纪小，但绝对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和善。实际上，她非常擅于隐瞒和表演，她眼底里的心事重重，以及施展神法时无法遮蔽的杀机，都意味着她与她的父亲一样——是放不下权势的那类人。事实上，龙王怀疑她在东海时就已经修得三昧真火，只是碍于形势，不想惹来是非恩怨，故至南海才显露出来。这等心机，骗得了昂驹和其他人，骗不了在烈火烹油、鲜花簇锦的富贵权势中走过来的龙王。
　　南海龙王曾经有一次悄悄跟踪钟灵，为得是查验她的真实功力。钟灵往往选择在夜深人静时起身前往海底，在蒙水附近修行。此处不但少有外物打扰，且灵气很强。龙王悄悄躲在礁石后，观摩她的练功过程。
　　果然，好家伙，龙王一看便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份功力，恐怕从昂驹离开东海时她就已经开始修炼了。那时，她还不到修炼的年纪啊......龙王沉思。这么想来，以这个年纪练出三昧真火也不足为奇了。
　　待到钟灵练到荡海拔山最后一式时，忽然转过身，凌空对龙王藏身之处一指——一束艳丽的火焰瞬间就烧裂了礁石，并且碎成石块。若不是龙王借火焰袭来之势，抬手卷起水流，又在水流中退到蒙水之外，恐怕钟灵就要发觉他的存在。钟灵在全心全意修练之时，还能靠直觉意识到注视的目光——难道大哥已经将百川入海的心诀交给她了吗？似乎也没有全部交托，只有一部分。而这一部分也不熟练....这么一看，像是偷学的了。不过，在荡山拔海最后一式用出三昧真火，这点和大哥也太像了。
　　龙王收回对那次探查的思考，又转到了明庭身上。登龙公主可真不愧是羲和的种！我们料到她在那等地方不会死透，但没想到这厮居然毫发无伤。炼狱的所有都不能伤她一根毫毛。并且，她的真身，竟然也没有被逼出来，这可是大麻烦。如果她仍未天宫龙族之身，倒是不难办。可万一....有那双翅的东西，偏偏也查不出来。但还好，那地方对心智的摧残、对记忆的损害，其威其力，倒是不负我族所托。等到她完全恢复清醒，恐怕早已沦为我族之提线木偶！
　　想即此，龙王终于收回漫天思绪。他拔下一根头发，将其攒成团，用两指一压—它变成巴掌大的一张光滑鳞片。龙王在其上，用手指描摹：“即日动身，次日到达。为防羲和，三日后，钟灵随替身出发。” 随后，他把鳞片投入案几上的一水晶杯，鳞片散成无数点金光，又慢慢黯淡下去。同时同刻，其他三海龙王案几上的水晶杯，开始闪烁光芒。南海龙王握紧了拳头：“我族兴复，在此一举！”

　　明庭在等待自由，她为那一刻，以及拥有自由后的许多刻附加了太多的想象。龙王们在等待大计实施，他们老迈的心，为施行成功的可能性激动不已。钟灵在等待权力，她头脑发热，也深陷于发热给她带来的享受中。而昂驹，一方面，为即将与父亲见面惴惴不安，另一方面，他在听闻押解“蒙水妖”后，又不禁开始了三年前的猜想。等待的气息弥漫在海龙宫里，而重要的一刻却迟迟不肯到来。

　　一场好戏，就要开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