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都对》林迭楠

15、游览

　　安青和陈毓按照计划逛了一天市里。准确地说，是陈毓跟着安青四处拔草。

　　前一天因为到的晚，安青没有仔细观察过S市，这一天，他得以完整地看到清晨的S市，于是记忆蜂拥而至。

　　他站在落地窗前，窗帘刚刚被他拉开，外面的灯还没有亮起几盏。与夜晚的灯火通明不同，此时的S市像是沉睡了。它的眼睑低垂，修长的睫毛遮掩住人们在房间内的行踪，赋予他们一片静谧的黑暗。安青将手贴在窗上，向外看去。屋内的冷气盘旋着，携着他的手指，在玻璃上留下细小的水滴，勾勒出他手指的轮廓。

　　17层很高。在更高的楼层的阴影下，有零星的人影化为黑点，缓慢地在街道上移动。S市的街道大多很窄，于是它们也变成了蜿蜒的细线，像是安青闲的无聊做的迷宫游戏里的墙壁的线条。安青抬起头来。透过S市总是不散的雾气，一轮橙色的光辉缓缓抬起头来，跃过高楼、云海、飞鸟，把回忆的碎片洒向安青。

　　对了……

　　S市。

　　S市。

　　S市。

　　他和很重要的人来过这里。那之后……

　　他忽然又茫然了。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又想不起来了。

　　但是，如果看到S市的街景可以让他想起来在S市的经历，那么，如果他能够看到那个记忆断片的地方，他是不是就可以想起来了？

　　他要回忆起来。他讨厌被隐瞒的感觉，即便隐藏事实的人是他自己。

　　怀着这样的想法，他拉着陈毓，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走遍了半个S市。他把原先喜欢的小吃都买了，逛过的公园都参观了，可是记忆的大门仍旧紧闭。

　　“你没事吧？”陈毓的声音低低的，但是穿透力很强，带着一点模糊的关切穿进安青的耳中。

　　安青愣了一下，忽然醒悟过来。

　　不对，他不应该这么沉浸在寻找回忆的路上的。回忆是过去了，现在……现在才是他最该在意的。过去的那个人已经过去了，尽管悲痛、尽管忧伤、尽管怀念，那都是过去了。现在，他身边的这个人……这个人，才是他应该珍重的。他想珍重陈毓。

　　他们正站在路边的一个糕点店，等里面的大娘把新做的肉松饼从烤箱里取出来。已经是下午了，太阳还是很大。闷热的潮气笼罩着行人，让他们的身上泛起湿黏的气息。不过糕点店里开着空调，冷风是干燥的，吹散了安青脑海中一切的尚还有的疑虑。

　　之前，他一直只顾走路，没有和陈毓说什么，陈毓也没有和他说什么，这似乎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但是，陈毓没有抱怨，在太阳下甘心地陪他四处逛。

　　安青忽然想起来，连潇然一开始就和他说，陈毓是个好人。他确实是个好人。

　　他又想起来，自己一开始对陈毓的态度非常不好。他觉得很抱歉。

　　“对不起，你真是一个好人。”安青脱口而出。

　　他看到大娘背对着他们，向食品袋里装糕点的动作顿了一下。他也顿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不对。

　　这句话听上去很耳熟……

　　安青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陈毓，看到后者面色如常，松了口气：他应该不懂吧。

　　这时，大娘也过来了，手里拎着两个袋子，一大一小。她把大袋子先递给了安青。安青道了谢，接过来，要走。

　　大娘在这时候偏过有些发福的身子，看向陈毓：“小伙子，人生的路还长着呢。”说完，她把小袋子提起来，放在桌子上：“别灰心。你这么俊，看着人也好，一定——”

　　安青此时反应过来状况，捂着脸打断大娘的话：“您误会了，我们就是来旅游。”

　　真是奇怪，S市的人都这么懂的吗？

　　“谢谢。”陈毓也在这时接过大娘手中的袋子，礼貌地回答道。

　　大娘看了眼安青，目光里满是慈爱地点点头：“那就好。”她又对陈毓说道：“我这儿没什么，就送你几块蛋糕，有什么不高兴的吃几块，也能缓缓。”

　　“好。”陈毓点头。

　　安青其实很好奇，陈毓是如何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绷住脸，露出平静如水的表情的。但是，面对大娘的注视，他不太好意思问出来。他只是又道了一次谢，便和陈毓沿着街道往河边走了。

　　S市的夜景著名，它的河边景有名。如果说夜景只是一片黑曜石的荧幕上缀着几颗钻石，又被人刻上高楼、撒上五彩的荧光粉，那么，河边景就是在钢铁的丛林中，超然的一朵浅蓝色的花。它盛放在这里，沉默着，却有香气四溢，吸引着同样的人们来观赏。在高楼之间，这条河安静地游动着，穿过石桥的十个孔洞，漫到金属栏杆保护着的游客脚下。凭栏望去，河的对岸有坐在街边，撑着竹伞卖手工制品的老人；有手牵着手，偶尔交谈几句，却含情脉脉的情侣；有走在一起，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的小姑娘。他们是不同的，但都被这条平凡无奇的河道吸引，在这街边徜徉，留下自己独有的痕迹。

　　奇怪，我今天怎么这么矫情，安青想。原来的他，只会觉得这条河毫无观赏价值，甩手就走的，怎么可能像今天这样，耐心地撑着栏杆看那些人事。

　　“你怎么了。”

　　安青侧过头。刚好有云经过，把阳光的炽热筛了又筛，余下一抹恰到好处的辉光，投在陈毓身上。他一只手撑在栏杆上，一只手插在兜里，背着光，面对着安青。光影交错，勾勒出他全身的轮廓，又在边缘处晕染出橙黄的淡彩。

　　“我来过这儿。”安青拍拍栏杆，说道。他离栏杆有十厘米远，两只手搭在上面。阳光已经把那磨出黑色的银柱烘烤得温暖了。就像那几块肉松饼，安青想。肉松有点辣、有点油，但是很香；面包是松软的，带着南方的水润，让满满的纠缠在里面的肉松不那么干燥。

　　陈毓看着他，那两点灰色透过阴影，照在安青的瞳孔中，像是鱼线，拉拽着让他把心中积存的事情倾诉。

　　“我大概是十二岁来的这里。”安青继续说道。他不喜欢告诉别人自己的事情，自己过去经历过什么，现在感觉怎么样，将来打算怎么办。但是，现在，在一个迥然异乎他生活过的地方的场景里，在那比他高了六厘米的男人的注视中，在潮湿的风的催促下，他不由得说了。

　　“我之前走的也是印象中那时候游览的路线。有些地方变了，有些还在。那次，和我来的人，我记不得他的面容。他的脸是模糊的，但又是熟悉的。我只是想不起来了。我知道，他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一个人，可他是谁呢？我说不出来。我试图通过故地重游想起来他，因为今天早上，我就是看到S市的景观，才想起来那些路线和经历的。但是，我失败了。他就像是一个谜，我解不出来。

　　“如果只是这样，我不会在意这事儿了。我记性没多好，忘记人是常有的事情。奇怪的，是我对追忆这个人的感觉。出于本性，我想知道他是谁；然而，我又隐隐有种预感，揭开真相对我来说，不一定是一件好事。这是很矛盾的心理，我原先基本没有遇到过。我眼中的事情往往非黑即白。这样的游离在边缘的情绪非常少见。”安青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下来了。

　　真是的，你今天太奇怪了。你怎么这么矫情，说了这些话。他对自己说道。

　　“别急。”陈毓看到安青不再有继续说的意思了，开口道。他也偏过头去，但是没有看对面的那个人。他的余光捕捉到那人泛红的头发下面，脸颊也微微发红，不知是因为阳光还是体温。他看着河对岸慢慢收起摊儿的老人，还有向远处并肩而行的情侣，为自己悄悄叹了口气，又说道：“明天会好的。”

　　他和安青之间有二十厘米的距离。

　　或者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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