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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世界一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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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鹏清站在床边,守着病床上的青年。
青年偏过头,望向掌心。那里一片干净,除了几道纹路,什么也没有。
他合掌的动作有些迟疑。麻醉的效用尚未过去,加上在大楼里吸了许多烟尘,连呼吸都变得迟缓。
那眼像染了血,轻轻一转,凝向汪鹏清:“秦叔呢?”
汪鹏清说不出话。
青年皱眉,面上逐渐变得凌厉,如同闻到血味的兽:“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嗓音嘶哑,像一把烧过的柴,紧涩而呛人。
汪鹏清移开目光。于是床上的青年逐渐意识到什么,双拳紧绷,像一尊被抽去生命的雕塑。
秦戟洲没有出来。
大火几乎染红了半边的云霞。整座医院被烧成了空架子,消防队进了一批又一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找到。
尸骸跟着衣服一起,化为无物。
汪鹏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看着他的孩子,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孩子,坐在病床上,双手捏在一起,顷刻染上血红。
除了脖子被狠狠扎了一针,他称得上是毫发无损。那道白皙的脖颈上浸出一点玫红,仿若是秦戟洲留给他最后的印记。
电视里在欢呼。女主持的声音几乎是庆幸的,宣布莫育玮被捕。
没人刻意秦戟洲,网上却还留有一点儿小水花。
“主题:你们还记得那个秦氏基金会的创始人吗?”
“1楼:你说的是那个直播大佬?”
“2楼:卧槽他捡起摄像机的时候我惊呆了。真的是总裁吗2333”
“3楼:他人挺好玩的,可惜没能出来……”
“4楼:???楼上说一个罪犯好玩儿?”
“5楼:人都死了就别说这么多了吧……至少人家还创立了秦氏基金会。”
“6楼:不是,做慈善的人少了吗?我看每个大佬都会和这些沾边啊?保持形象嘛。”
“7楼:[图片][图片]分享两张秦戟洲做慈善时的照片。希望你们知道,秦总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照片是一座破旧的小学。男人低着头,阳光洒在发顶,将黑暗驱散。
他笑眯眯的,眉眼温和,布满干净的味道。
于是楼渐渐歪了。一半人在可惜这么好看的人心眼儿怎么这么黑,一半人在说作秀谁不会。
人已逝,留下的毁誉参半,不过是大多数人饭后的谈资。
汪鹏清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秦戟洲的场景。他只来得及把满腔怒火倾泻在这人身上,现在想起,应该是有亏欠的。
愧疚那人将自己的孩子养这么大,而他却一心将人视作夺子的仇敌。
出院后,邵天宁径直来到医院,在废墟前站了很久。
汪鹏清于心不忍。他想拍拍孩子的肩,却被人侧身躲过。
他只得作罢,从兜中掏出一只录音笔。
“秦戟洲的。”
青年一把抓过。像要将金属体捏碎,脸上浮现出诡异的表情。
汪鹏清还想再看,那些细碎与模糊却被掩藏起来,藏得很好。
他紧紧地抓着,像攥住与世界唯一的联系。
出院后,邵天宁像放下了一切,跟汪鹏清回了大宅。
他在宅子中度过了半年。
这半年里,秦氏基金会由汪鹏清接管。莫育玮则凄惨的死在了牢狱中。
直到死时,他都还念叨着妹妹的名字。
半年后,邵天宁从大宅里出来,接管了汪氏企业。汪鹏清已经差不多忘了秦戟洲,只骄傲地看着自己儿子,在酒会中央觥筹交错。
整个社交网络,都遗忘了某个人。
秦氏基金会在全国共有上百个工程,全是秦戟洲留下的。汪鹏清只是按部就班的继续,未曾刻意建设。
等待享受福利的人们,在邵天宁接受基金会的第二天,陷入了轩然大波。
接手的第二天,邵天宁暂停了基金会的一切事物。
人们这才发现,他们已经习惯了基金会带来的便利。曾经受到庇护的山村,即将重新平整的泥路,瞬间什么都不剩。
无数人震怒。口诛笔伐对准了汪氏最年轻的掌权人,他们在网络上写了无数文章,批判邵天宁自私的行为。
邵天宁对此的回答只有一个:“你们享受这些好处的时候,感谢过挖井人吗?”
说这句话时,他召开了一家新闻发布会。蓝色的幕布下,邵天宁眼神冰凉,径直面对记者们尖锐的质问。
场内有片刻的沉寂。女记者站起来,头花盘在脑后,一张年轻的脸上尽是愤怒。
“那请问身为公众人物的你,是否该承担起一点社会责任?将你们细心建设的工程打回原地,请问邵总……”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邵天宁打断,眼神冰凉:“那不是我的东西,从来都不是。”
女记者抿唇。在她身后,无数只镜头对准站在台上的邵天宁。
“遗忘他的奉献,夸大他的恶毒。抹消他的存在,却想享受他的成果。”邵天宁似笑非笑。明明唇角上扬,眼神却冰凉无比。
“天下有这种好事?”他摇摇头:“不会有的,永远。”
女记者脊背一寒。她依然强撑着回望,邵天宁却挥了挥手,径直离开。
视频发表后,无数人将这般似是而非的话与早已逝去的秦戟洲联系在一起。都说邵天宁是秦戟洲养大的,若是想为秦总讨个公道,也未尝不可。
但又有哪个孩子会在海岛上,为“养父”打造一座以守护为名的牢笼?
发布会结束后,汪氏的股票开始狂跌,汪鹏清找到邵天宁,委婉地说希望他能考虑一下公司形象,不要做出与伦理道德相违背的事来。
邵天宁说:“我违背什么了?”
彼时,青年正坐在书桌旁,面如冠玉,冰冷凝霜。他的手上把玩着一只小小的录音笔,似乎是被烟熏过,外壳都有些烤焦。
汪鹏清第一次被自己儿子挑衅。他有些生气,一拍桌子:“邵天宁!别再任性了,你是要整座企业都跟你陪葬吗?”
邵天宁满脸无谓。他白玉般的手指将录音笔翻来翻去:“我只是将施舍给人的东西要回来了而已,除此之外,做什么了?”
汪鹏清说不出话。此言不虚,他并没有伤天害理,只是收回了曾经伸出的援手。
汪鹏清只得颤抖着说:“你要知道,秦戟洲不会希望你这么做的。这是他的心血。”
邵天宁笑了笑:“秦叔叮嘱过我……”很久没喊过这个称呼,他的嗓音有些喑哑。
“他说,要和父亲好好相处。要将基金会经营好。要懂得享受世界。要好好的活着。”
汪鹏清脊背发寒。他看着青年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还要忘了他。”
“你说。”邵天宁勾唇,眼睛完成一双弧度。很漂亮,透着久违的轻松:“这里面哪一条,我做得到?”
汪鹏清莫名其妙从大宅中消失了。
邵天宁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基金会解散后,人们的口诛笔伐一时将公司淹没。股市一片绿色,他却什么解释都没有,只静静地运筹。
某一天人们惊讶地发现,汪氏一直运行得好好的。倒是无数上前挑衅的中小企业宣布破产,一时间,职位供不应求。
失业的人太多了。
整座城被一家企业拖垮,汪氏反而借着这股妖风,愈发壮大。
邵天宁很少再在公司里出现。
团队自发运行,无需他分心。他用漫长的时间,独自一人怀念那个带他长大的男人。
现在不止他一人怀念秦戟洲了。强烈的对比下,公众终于想起那人曾经的好。
祷告如雪花般飞出。在外界看来,这是一个完美的金盆洗手故事。
如果结局中没人死去,邵天宁的恶行会被遏制。而时间的洗刷下,终有一天,秦戟洲能再度站在大众眼前。
然而他没有。
邵天宁孤身一人坐在书房里,手中是圆溜溜的录音笔。窗外隐隐的海浪声中,录音笔不断有温柔的声音播出。
录得不算清晰。时间已过去太长,背景里,时常有框架被烧断的声音。
“我要走了,去其他地方……如果你想我,就把基金会管理好……”
青年缓缓地笑了。近乎于迷恋,他将脸贴近冰凉的金属体,轻轻蹭了蹭。
好冷。
他闭上眼,躺在男人睡过的床上。床上有几件空荡荡的贴身衣物,布料并不干净,隐约有半透明的湿痕。
最后一次,邵天宁低喘声着翻过身,猛然睁开眼睛。
怀念秦戟洲的火焰在互联网上重新燃起,只不过,都建立在对邵天宁的仇恨上。
这就够了。男人是干干净净的,走得也该干净,不能背负这些骂名。
离开空荡荡的别墅,他来到海边。
弦月高悬。海浪温柔地拍打在礁石上,发出道道潮声。
沙滩很软。男人离去时有千万人见证,除了他。
那他要走,就让秦叔看着吧。
海水浸湿了鞋尖,随后是裤脚,然后是小腿。
邵天宁继续迈步,步伐被浪潮阻隔得有些艰难。
脖上隐约有燃火般的疼痛,就像烈焰亲吻上他的血管。邵天宁低低笑了两声,捂住脖子。
那是曾经被麻醉扎过的地方。
有温柔的声音在耳边低吟。他说,要和父亲好好相处,说,基金会就交给你了。
邵天宁颔首,做出一副答应了的样子,看起来很乖。
但他其实从未听过男人的话。
二人向来水火不容。
男人如水般温柔,却在一片烈焰中死去。他如火般焚尽一切,却终将回归水的怀抱。
没有尸体,没有墓地,仅仅是这片温柔的声音,渐渐被水汽湿润,变得模糊。
录音笔进水了。它发出咔擦几声,最终扑哧一下,声音尖锐的停滞。
有点儿遗憾没能坚持到最后一刻,但是没关系。邵天宁想。
马上就能再见面了。
嘴唇濡湿。他闭上眼,最后一丝气息顺着气泡漂散,消失在铺了月光的岸边。
今天是男人离开后的第二年零四个月,也是秦戟洲的生日。
他一个人,终于撑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