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蚀人生》楚非烟

2、恐惧蚀人生（下）

　　-4-

　　这是玻璃打碎的声音。
　　所有的客人都被吸引了，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卧室。

　　伊蒙突然颤抖了起来。
　　他知道阿里现在在卧室里，如果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伊蒙，你卧室里有人？”埃利斯太太问道。然后她没有得到主人任何的允许，就像个警察般径直走到了卧室。

　　埃利斯太太的脚步声如同魔咒一样，让伊蒙越来越不安。但除了假装平静和清白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埃利斯太太打开卧室的门，迅速拉起吊灯。

　　黑暗瞬间褪去，伊蒙感到自己的心就要从身体里抽出来，然后被光线碾碎了。

　　众人屏息，一片安静。

　　出乎意料的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卧室里除了一个破碎的花瓶外，没有任何人的踪影。

　　埃里克先生和安德迈耶先生都站起来，他们走到埃利斯太太跟前，像个侦探和猎犬般打量着卧室，生怕忽略了一些微小线索。

　　他们搜查床、浴室甚至壁橱，但无论多么小心，多么仔细，都没有发现任何奇怪的东西。

　　大约五分钟后，他们终于放弃了。

　　“你不会介意我们搜查你的房间吧，伊蒙先生？“埃里克先生说，“我们只是想确保你的安全。”

　　安德迈耶先生补充道：“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外国人最近很愤怒，他们经常打破你的窗户，偷走你的财产。”

　　“甚至是你的生命！”埃利斯太太加了一句。

　　伊蒙强笑着说：“放心吧。我怎么可能生气？上帝可不高兴看到我愤怒的样子。我对于你们的关心满怀感激，亲爱的朋友们。”

　　自然，对于这群邻居的无礼行为，他是不太可能感激的。但又能怎么样呢？

　　不管怎么说，他仍然感谢那些伪善的审查人员没有找到阿里。否则，他的生活会被立刻摧毁，他可能会被邻居排斥，在精神上被驱逐出社会。

　　-5-

　　晚餐的后半部分非常安静。

　　邻居们有些失望，因为他们找不到他们想要找到的东西，看不到他们想要看到的热闹。
　　伊蒙先生也不多说话，因为他满脑子里都在想阿里到底去了哪里。

　　宾客无意交流，主人也无意招待，小阁楼简陋的“晚宴”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当所有的客人都离开后，伊蒙先生立即跑到了他的卧室。

　　令他吃惊的是，阿里正坐在床上，皮肤在流血，眼睛在流泪。

　　伊蒙开口就是一阵破骂：
　　“你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他们差点就找到你了！如果我们的关系被发现，你应该知道到会有怎样灾难性的后果。以后如果我的公寓里有其他访客，你最好给我消失不见。你太粗心了，粗心到我不能容忍的地步。”

　　他低声喊道，歇斯底里却又防备着，不能让单薄砖瓦墙外的邻居听见。

　　“你说阿里恶心，阿里很伤心。阿里躲在外面。阿里在流血。”阿里低声回答。

　　伊蒙漫不经心地说：“我不在乎你现在是否在流血。”

　　“阿里饿了。阿里要古斯古斯面[1]。”

　　“这里没有蒸粗麦粉，德国也永远不会有任何蒸粗麦粉。”伊蒙说辞严厉。

　　阿里心中涌起一阵懊恼。伊蒙一直对他很好。他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什么，现在的伊蒙似乎很讨厌他，一点都不在乎他。

　　阿里很生气，他把门踹开，迅速跑了出去。

　　伊蒙并没有阻止阿里，他只环顾四周，确保周围邻居没有看到阿里破门而出的这一幕。

　　他脑海中的一道声音告诉他，也许是时候结束这种非传统的危险的关系了。

　　他现在老了，他现在只想要平静的生活。

　　而显然，他与这个摩洛哥年轻人的牵扯，会非常轻易地打碎他的宁静，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6-

　　十一月的天气非常寒冷。

　　阿里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在镇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令他吃惊的是，当他终于平静下来，强迫自己不去想伊蒙时，他发现自己现在正站在那家镇上唯一的摩洛哥酒吧外面。

　　在遇到伊蒙之前，阿里把这里当作他的家乡，他的故土。这家酒吧内有和他相同血脉的摩洛哥人，同样地，在这个冷漠的国家底层打拼。

　　但是，在和伊蒙认识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一年未归，家门和家人对于他来说都是陌生的。

　　阿里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酒吧的门。

　　“哟，看谁来了！”酒吧里的人探出头，发现来人是阿里时，都讽刺地大声叫喊。

　　阿里明白这些话中的嘲讽与轻蔑。

　　他们或多或少对他和伊蒙的关系有所了解。
　　在这么小的一个社区里，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这正是他在过去一年里里拒绝来这里的原因。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阿里，和一个老德国男人在一起……”酒吧里的一个女人说。
　　“我们都为你感到羞耻。”另外一个女人说。
　　“你是整个摩洛哥的耻辱。”
　　“不，迪沙，阿里现在应该算是德国佬了吧！德国佬都瞧不起我们这些南方来的家伙。”

　　阿里坐在门边的一张桌子旁边，其他人就站在几米远的地方，都盯着阿里看。

　　目光赤|裸，笑里藏刀。

　　阿里觉得这很奇怪，这种感觉，就像他的整个家庭突然变成了他的死敌，莫名其妙。

　　他做了什么？只是和一个德国男人在一起？然后他的社区就立刻不再欢迎他了？

　　阿里很伤心，他悄悄地离开了酒吧，感觉自己失去了生命中重要的财富。
　　他开始犹豫是否应该终止和伊蒙的关系。但很快他就放弃了犹豫，因为他现在已经失去了一个家庭，他不想再失去另一个了。

　　相反，他认为他应该和伊蒙好好谈一谈，找出他们这周出了些什么问题。

　　阿里跑回伊蒙的公寓，焦急地敲门。

　　“你疯了吗？”伊蒙打开门，看起来很生气，“我不认识你，请离开我的公寓。”

　　“我……”
　　“莫名其妙，你是谁？”
　　“我……阿里……”
　　“我不认识你，你再这样我就要叫警察了。”

　　-7-

　　非常讽刺，在阿里试图挽救他们的关系之前，伊蒙已经决定放弃。

　　“我阿里，你的……”阿里慌张地大叫。
　　伊蒙不等待阿里说完他拙劣的德语，就关上门。

　　阿里不敢相信，继续大声敲门。
　　今天发生了什么？他的摩洛哥家庭刚刚抛弃了他，现在他的伊蒙也抛弃了他……

　　阿里觉得世界混乱了。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很快地跳起来，血压急剧上升。

　　大约一分钟后，伊蒙终于打开了门，说：“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你是谁，但如果你继续骚扰我，我会报警。”

　　伊蒙再次关上门，但令他吃惊的是，敲门声只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就消失了。

　　五分钟后，伊蒙悄悄开了一道门缝，检查阿里是否离开。

　　他瞬间震惊了。
　　阿里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像是一具死尸。

　　伊蒙下意识地关上了门，但过了一会儿又打开了，他迅速打电话到医院。

　　“你好，有人晕倒在我公寓前……我认识他吗？不，他只是个陌生人……我……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但他就在这里……救护车很快就会来的，很好，谢谢你，感谢上帝……地址？我的地址是……”

　　五分钟后，救护车到了。
　　又过了一分钟，救护车抬着阿里走了。

　　伊蒙很久很久都没有缓过神来。他靠着小阁楼破旧的木门，感觉门外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

　　是死亡的世界，有着来自地狱的路西法伸出的魔爪。

　　他虽然想要结束与阿里的关系，但他真的没有期望他死亡啊！伊蒙双手合十，向上帝祷告。
　　希望上帝救助阿里，更希望上帝原谅他的罪孽。

　　然而，他心底知道，并且刚才医生已经明确表明：
　　“这个病人刚刚经历了突如其来的心脏病。他长期处于的高压力生活，加上单一无营养的饮食，病情已经相当严重。因为我们浪费了大量的时间，他活下来的机会很小……”

　　-8-

　　活下来的机会很小。

　　但阿里，请你活下来。

　　活下来吧。
　　阿门。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古斯古斯面，Couscous，蒸燕粗麦粉，北非摩洛哥等一带的特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