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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风云突起(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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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金波宫,宫内的官员们几乎都去休息了,仅余守夜的士兵与各处宫殿的看守人。特别是内宫,阳子甫登基时为了确保她的安全,虎啸几人特地只派遣少数心腹留在内宫,其他闲杂人等都不得入内,即使备受信任的浩瀚也不能随意进出。
所以,汇报完对青尘和碧落两人的第一步处理后,浩瀚便走出内宫,没有,也不能有丝毫停留。原本,他总是极晚才会离开官邸,那位外表永远十六岁的女王常常熬夜批阅奏章到很晚,因此他总是要与台甫陪侍一旁,解答疑惑。唯独今天,他想早早离开王的身边,那抹似是随意却深刻的眼神让他心里似乎有什么别扭的感觉。
没有直接回府邸,浩瀚径直走向金波宫西面的一群建筑,不如金波宫其他宫殿般华丽,朴素、幽静,因此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一间主厅,两边两间小小的侧室,围成一片小天地,屋后有一张石桌,上面刻着棋盘,远处引来的一脉清流,绕过石桌,每当花开时节,水中都会带上些许花瓣,盈盈流过。而金波宫几乎四季花开,现在这季节,该是茉莉花开,夕开朝闭,凋零的花瓣依旧带着淡淡的清香,在这夏末的夜里萦绕鼻尖。
推门走入屋内,来到窗边眺望西方,浩瀚心里叹了口气。许久未曾涉足的地方,今夜居然鬼使神差地重新走了进来。第一次来这里还是予青元年,当时身为麦州侯的自己前来庆贺新王践祚,觐见完之后无事四下走动,偶尔发现了这里。当时只觉得能避开那些虚伪客套的官僚,却没料到会撞上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那日他正在为朝廷的现状担忧,尽管立了新王,但朝臣们依旧我行我素,大权在握,偏偏这位新王又是个看起来娇弱的女子,根本表现不出一丝王的威严,想要整顿好朝廷似乎是件颇为麻烦的事。达王之后庆国便一直不太平,偏生又是接连的女王,让大家对女王已没了太多的信心。若这位新王是个极有魄力的王,或许还有些办法,可依目前的情况来看,前景堪忧。
望向西方,那里有他掌管的麦州,先王将它托付到自己手里,如今面对着满朝的人心叵测,浩瀚突然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动摇。这样的局势下,自己能否保得麦州平安呢?犹豫间,浩瀚却听得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紧跟着一个温柔的女声:“抱歉,打扰到你了么?”
回头一看,浩瀚顿时傻了眼。眼前这个藏青色长发披肩、一身宽大的黑色王裘在身的年轻女子,竟是朝堂之上高坐玉座的新王。因为朝堂之上王多是不怎么开口说话的,是以浩瀚一时也没听出这声音就是自己的主上。
“主上!”微微吃惊,浩瀚立马想起自己的身份,俯身行礼。
“你是……麦州侯么?”轻柔的声音掩藏不住那丝惊异,似乎对于在这种地方遇上自己的臣子,女王也觉得很是意外。
“微臣麦州侯浩瀚。”浩瀚额头抵着地面,恭敬地回答道。
“请起来吧,这里没有外人。”女王的声音像春天里的微风,熏得人浑身暖暖的。浩瀚觉得,如果她没有被选为王者的话,或许会拥有一个幸福的将来。
浩瀚起身,壮起胆子稍稍抬头瞥了眼新王,却见她白皙的脸上泛起点点红晕,似乎不太习惯和年轻男子面对面。浩瀚苦笑,任职麦州侯至今不足三十年,而他入仙籍的时间也的确早了点,难怪这位主上不是很习惯。
“请问主上为何会在这里呢?台甫大人他……”向女王的身后看了眼,发现居然连一个跟随的官员都没有,浩瀚的吃惊更深了。
“啊,这个……能不能不要告诉台甫呢?”年轻的女王求饶似的恳求他,好像对这位台甫很是畏惧。
浩瀚忍不住轻轻笑了。从来没有听说过畏惧台甫的王呢,不过这样反倒让浩瀚起了亲近的感觉。没想到高高在上的王也会露出这种有趣的表情。
见到他的轻笑,女王略微有些羞涩。此种场合下,浩瀚只有先行开口打破尴尬:“主上独自一人来此,不知有什么事?”
“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暂时躲开台甫一下。”女王如实交待,还加了句,“浩瀚你可别笑话我啊。”
“若是台甫找不到主上可是会着急的。”浩瀚虽然依旧摆着张冷脸,心里却在微微乐着。
“那个……我不会在这里呆太久的。”女王有些着急,手在空中乱舞。
“微臣知道了。”浩瀚简单的承诺,让女王放下心来。
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面对着突然出现的主上,浩瀚有着不知该说些什么的尴尬。他虽然忧心政事,但执掌新朝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任务,前朝的官员的各自为政、满朝文武的居心叵测,这些女王未必能妥善处理,若是能寻到一个可靠的忠臣,那么或许将来的路会稍微好走些。
就在这时,女王突然开口:“浩瀚啊。”
浩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下意识答道:“微臣在。”
“听说麦州是个富庶的地方,这都是你领导有方。”女王依旧有些羞涩的话语中却多了份尊贵。
“微臣只是尽自己所能完成先王的嘱托。”对这一点浩瀚从不敢居功,若非先王将麦州托付到自己手上,他也未必有机会展现自己的才华,英雄无用武之地,空有满腹抱负而无处运用。
“那么,”女王的声音略微停顿了下,似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接着继续说下去,“你能否也接受我的请求,好好治理麦州,让它称为庆国最富庶安乐的州呢?”
浩瀚惊讶地抬头,却见到了女王勇敢的眼神,那其中闪烁着信心的光芒,让他不由低下头去恭敬地答道:“微臣一定尽自己所能,不负主上的重托。微臣向主上保证,麦州一定会称为庆国最富庶安乐的州。”
“谢谢你,浩瀚。”女王开心的笑容就像那绽放的茉莉花,清雅动人。
如今,景物依旧,然而当年那位鼓起勇气将麦州拜托给自己的青发女王,却终究敌不过朝臣的顽固与忽视,选择了躲避,最终过早离开了人世,只为庆国留下了昏迷不醒的台甫和满目疮痍的国土。但是,浩瀚从没有怪罪过她,他也一直遵照着她的嘱托管理着麦州,并且尽自己的所能让新王注意到朝中的黑暗,再接着接受任命前来金波宫整顿朝纲。这一切,都是为了当年的一句拜托。
轻轻推开屋后的门,浩瀚信步走了出去,小院内的茉莉花开得正欢,纷飞的花瓣雨中,依稀可见一个人影。失神间,浩瀚已喊了出来:“主上!”
人影回转头来,浩瀚这才发现原来是延王,立马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平静地走了过去。只见尚隆独坐石桌前,手边还摆着一壶酒,显然在独酌。见到浩瀚,尚隆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点头让他在另一边坐下。
尽管极力平定心情,浩瀚还是对尚隆的出现表示出了惊讶。这个地方除了浩瀚,大概只有仅有的几位负责打扫的天官才知晓这里的存在,作为客人的延王留心到了这里,于情于理都不合。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尚隆简单地解释道:“啊,我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喝酒,阳子她在和景麒干正事,我也不好打扰,正巧找到了这么个地方,干脆留下来好好放松了。”
浩瀚点点头,明白阳子大概是在就今天的行刺事件向景麒解释,而他也明白,作为陪同在旁的延王,没有阻止阳子冒失地胡来,万一他依旧在旁,恐怕景麒也不会放过他。趁此时机偷溜出来的确是最明智的举动。
“只是没想到延王陛下竟然能找到这里,实在是出乎微臣的意料。”浩瀚的语音不惊不咋,似乎仅仅是在叙述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情。
尚隆潇洒地笑笑:“我啊,闲来无事就乱晃,恐怕这金波宫我都比阳子熟悉了。”
浩瀚的表情依旧十分平静,心里却暗想,此话一点不假。这个世界里一国的王和台甫一般很少与他国王者有交流,关系密切点的也就难得去他国王宫就双方合作事项商讨一下,可或许是阳子和尚隆都是胎果的关系,这两位王者的交流之密切已是极其罕见的例外。每年四月去玄英宫赏花是阳子雷打不动的习惯,平日有烦心事了或是遇上无法解决的执政问题了她也会单骑飞去。至于自称闲人一个的延王尚隆更是喜欢不打一声招呼就闯金波宫来,时常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也有长时间逗留的情况。而本该只能恪守礼节地呆在外殿的规矩对雁国的主从而言一点也不起作用,在阳子的一句“大家都是朋友,何必如此麻烦”下,延台甫几乎是直奔长乐殿,延王尚隆则玩起了探幽。偶尔雁国的三公会气势汹汹地来抓人,不过浩瀚打听到的消息是,似乎三公对延王呆在金波宫内比较欣慰。
“此回流月的事多谢延王鼎力相助。”作为实际掌权者,浩瀚向尚隆深深行了个礼,代表庆国的全体官员。后期完全接手此事的他完全知道流月的实力有多可怕,若非尚隆及时察觉并提醒庆国做好准备,浩瀚自知绝对无法如此迅速地掌控局势,从而扭转时局。他虽已跟随阳子近百年,之前又曾经历过无王时期,一直保护着麦州,但论资历和精明他还远不如眼前的这位稀世明君。而自家主上愿意相信他人的性格、不愿亏欠他人的脾气也注定她在这件事上的心软,恰恰这种心软极有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
“怎么说这件事也算是我惹出来的,总要料后,不过具体到底还是庆国的国事,我也只是给阳子提个醒而已。以她现在的经历处理这件事绰绰有余,不需要我在旁边多费口舌。”尚隆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他与阳子两人互帮互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是每次都得谢来谢去的该到什么时候才能完结。其实许多在他人眼中惊世骇俗的举止都是尚隆和阳子两人谈笑闲聊间定下的,事后两国的官员都得进行互访表示感谢,而当事的两位王者却在角落喝着茶。有些东西,放在心里就可以了,不必表示出来。
“无论如何,还是需要感谢延王陛下。”浩瀚从来在礼数上照顾周到,有时也会被阳子笑话为死板。
尚隆挥挥手,表示不愿再多提这件事,而浩瀚也明智地止住了这个话题。两人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不知为何,浩瀚虽然十分敬佩尚隆,却总不太喜欢呆在他身边,有时他也的确佩服自家主上能毫无顾忌地与延王说笑,自问自己绝对做不到。而尚隆对浩瀚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尽管当初他建议阳子登基时先联络浩瀚,也告诉过阳子,浩瀚是绝对可以信任的臣子,可当阳子的治世渐渐昌隆起来时,尚隆却和浩瀚拉开了距离。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最后还是尚隆先起身,伸了个懒腰。
“延王陛下这就要回宫了么?”浩瀚难免有些讶异,这次尚隆在这里才呆了不到一天啊。
尚隆懒懒一笑:“是啊,想去宵山看看斡由,很久没去了,他也感觉孤独了吧。”
浩瀚沉默了。他曾听说过,元州令尹斡由,才华出众,起兵反叛,为尚隆所弑,葬于宵山。
听自家主上偶尔提到过,延王每年都会去宵山祭拜斡由,并且有时自家主上也会一起前去。浩瀚却对此颇有疑惑,但这是他国的事,他也不好多插嘴。
“斡由是个人才,可惜动作多了点。”尚隆淡淡说道,似乎在感慨着什么,“已经代行州侯之职,还想谋取玉座,这样我不得不出手除去他。尽管有点可惜。”
浩瀚一震,停顿片刻才接下去说道:“臣子终究是臣子,无论多有才华,多有抱负,也绝不能跨越最后的底线。”
“是这样啊,我知道了。”尚隆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那么,我也不多留了,替我转告声阳子,我走了。”话音刚落,尚隆已抬脚向院外走去,又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微微侧头对浩瀚说道:“对了,那盘棋,有兴趣找人下完吧。”这话说完,人便消失在了林中。
听到尚隆后面的这句话,刚才心里还在波澜起伏的浩瀚一愣,下意识地低头去看石桌,那上面原先摆放着一局死棋,石雕的棋子经过这些年的风雨已遭侵蚀,但上面的字还依稀可见。这还是八十多年前,阳子刚跨越十年死关的时候浩瀚和远甫所下,成了死局,当时的浩瀚怎么也解不出来,因而一直被搁置。而如今,将周围的一枚士被挪出局外,随意地丢弃在一堆棋子中。浩瀚细细思索片刻,这才发觉只是这么简单的一步,一局死棋顿时盘活,生机立显。
这本是极普通的一步棋,浩瀚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只因为将周围没了士的保护,局势立马变得危险,却不料危险往往伴随着生机。他突然想起当时思索无方时老师远甫略含深意的话语,泛起苦笑。
远甫说,浩瀚,你若解不开这局棋,你将永远只能是一个贤臣而非名臣。
棋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