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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九、 ...


  •   到底是话说开了,对着张一本,毕小宝不再像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般找茬儿挑刺口是心非,但又从一个极端跳至另一个极端,要时时刻刻守着他黏着他,生怕视线一错他能凭空变没了似的。
      城中有大夫,可大夫治不好张一本的伤更治不了万无一失蚀身的病。到头来仍是劝他废武,废了武阿孟便有办法救他。
      张一本不说好也不说否,只是沉默。意外毕小宝亦不逼他了,就是陪着他,对屋外的事不闻不问。
      褪色的眼瞳如青瓷一般清冷呆板,很多时候毕小宝甚至不确定张一本是否仍能看见世间的五光十色。他经常一眨不眨地盯着一处出神,唤一声才能见他瞳眸转动,缓缓偏过来准确落在毕小宝脸上,对着她笑,能抬手亲昵地抚她颅顶。
      他们什么所谓正经要紧的事都不谈论,说的最多的是食物和天气,还有毕小宝身上童子药的效力。
      “他信上说解药也是新药,我算是试药人。死是不会死的,但也许会突然衰老,也许容貌变了身形依旧像个小孩子,总之,他不确保解药能完全让我恢复成正常的女子。包括生儿育女。”毕小宝说得很轻松,已将生死看淡,“当然我可以不吃。可我不会不吃的。他也笃定我会吃。毕竟我热衷找死,还怕药把自己吃死吗?”
      毕小宝从来不怕死,唯怕独活。
      两年前谷奕人来到仙客居,关小鸺也来了。他们一道走的,往北走,去找名医叶苍榆解石小碾身上的毒。在此之前,毕小宝总不甘心地记着,自己能继承仙客居是欠了凌家一份情,非必要并不想再与他们轻易有所瓜葛。便忘了那处古镇上还存着一间百年传承的医馆,武林江湖声名赫赫。
      她想解毒,不为了活下去,而是想与张一本同归。谷奕人能察觉张一本瘦了,她何尝不知?两年前她就已经知道万无一失的反噬之力开始显现。她凭的并非体态,只是眼瞳的颜色。总好像肥胖过度挤压得双眼眯缝对着世人笑得憨态可掬,但其实张一本从不至胖得张不开眼过。是他不敢张开,不敢叫毕小宝看见瞳色淡了,晓得他余寿无多。
      “生为毕家女,非我可选;怀继男儿志,非我能选;茕茕涉江湖,非我乐选;就连欢喜与放手,都不为我所左右。可我喜欢你呀!不许我喜欢,那别的人我也不选可以吗?我不用活得很长,够同你耗几年,再哭坟几年,这一家一当就还送给那帮人去抢。老头子逼我发誓,发呗!多恶毒我都敢念,天打雷劈随便下,打不死我是老天爷没本事。我只要留着这唯一的一丁点儿容我自己做主的念想,做了东家,可以不被逼嫁,可以成天跟你在一起,哪怕你不娶我。没关系,我不嫁,谁都不嫁!”
      说着说着,毕小宝忽顿住,眼瞪得浑圆,抿着唇,眼底泓光晃啊晃,始终不肯落下来。
      张一本靠坐在床头,形容消瘦得吓人,眼弧好看地弯出一抹恬适的笑意,叫如瓷的眼珠变得柔和晶润。
      “醋是白吃了,还挨你几巴掌,蠢得很!”
      “你那叫吃醋?”
      “吃了嘛!”
      “那你活该挨打!”
      张一本按着心口模样诚恳:“所以说蠢得很。”
      毕小宝揉揉鼻子,仰起脸深吸口气,拍拍膝盖站起来:“明儿登船,我看看他们收拾好没。午饭想吃啥?”
      张一本倦容又爬了上来,双睑半垂,恹恹地摇了摇头。
      毕小宝不勉强,好生扶他躺下,温言道:“那便睡着!莫存心事,明天抬我也给你抬上船去,不会落下你。”
      张一本还笑笑,很快昏睡过去。
      行到廊上见众人,谷奕人一副半身不遂风吹就倒的羸弱样,毫无廉耻地将自己完全挂在石小碾背上,故作调侃,问你侬我侬却因何不劝他废武。
      毕小宝不理睬,顾自向桑酌询问了未晰的伤情,招来王燎确认过底下人收拾准备的进度,最后向阿孟一颔首,谢道:“有劳了!”
      阿孟失笑:“毕老板还是谢石兄弟吧!”
      毕小宝依言又向石小碾欠了欠身,随即借口用餐,独自下楼去了。
      这是谷奕人第二次感到了被蒙在鼓里的怏怏,之前那一回是听说不用此地的船帮,现下仿佛石小碾才是避走海上的关键。诚然他一早知晓航船事宜皆由石大侠出面得以安排妥当,但具体何人接下了这单棘手的买卖,与石家父子又有何因连,确连他这位义兄亦不得而知。
      人有亲疏,谷奕人固然非斤斤计较之人,不过多少会有受人冷落的孤寂感,心思一沉,情绪全挂上了脸。
      石小碾睨了他一眼,瓮声道:“我也没见过,上了船再说。”
      言下之意,他知道来者何人但实未见过,另者此地人多嘴杂,还需防备消息走漏。如此一来,谷奕人首先想到的是:来的人莫非跟船帮有过节?
      然而翌日登船,码头上风声鹤唳,大船不得进港,战况一触即发。
      硕大的楼船泊在近港的海面上,遥遥一望,谷奕人认出桅杆上招摇的船旗,不禁目瞪口呆:“宁家?!你爹认识金陵漕运宁满帆?那可是凌家专雇。”
      石小碾将他往上托一托,跨步前弓,话音冷肃:“抱紧了!”
      言罢发足狂奔,迎着扑将上来的船工手上的刀枪棍棒闷头往前冲。
      谷奕人可不闲着,一手环住石小碾肩头,另手抄着柄旋棍见人就敲,下手觉无留情,打翻一个是一个。
      阿穆在最前方开道,手里的飞来去仿佛生得有魂灵,回旋游走绝无落空,又总稳稳飞返到主人手上。
      未晰伤了左臂,胳膊吊着,一只手持剑抵挡,虽吃力倒也足够应付。再有蒹蒹配合,两人护着毕小宝和张一本快跑至栈桥上,攀着桥墩子往下登上接驳的小艇。
      艇有两艘,谷奕人已在艇上,石小碾将他放下后又折返回去接应桑酌。阿孟断后,短剑锋芒凌厉,但少见杀招,处处留有余地。
      石小碾一拳撞飞一名抡桨的船工,栖进阿孟身旁,二人并肩进退。
      应付的间隙阿孟高声道:“情形不对!金陵漕运同胶东船帮虽无盟约,但素来相安无事,这些人不是呛行来的。”
      石小碾揪住一个打晕了,就手撕开衣裳看后背:“没有蚣蝮刺青,这些不是船帮的人!”
      阿孟眸光乍寒,短剑斜挑断人肩肌,横锋颈侧冷然逼问:“什么人?”
      那人半身是血,捂着肩膀一声不吭。阿孟无意拖延,反手用剑柄敲晕了他,纵身前掠,奔到桥墩旁挥剑砍断缆绳。
      桑酌大惊:“滢滢不可!”
      “走!”阿孟爆喝,“这些人假冒船帮,意图不明,小心水里。阿穆!”
      汉子闻声回头,阿孟遥喊:“通知大船接应!”
      阿穆会意,击倒面前的敌手,迅速自后腰摸出一只弹弓,从腰带里抠出枚响镝,拉弓便放。
      尖锐的哨音荡漾在清晨的海面上,显得格外刺耳。便听远处的大船上倏起鼓震,一声一声沉缓有力,催人奋起。
      “什么玩意儿?”乘坐小艇漂于水上的谷奕人从未见过这般踏浪逐波的姿态。那些人迎着风自船舷轻盈跃下,在空中舒展开膜衣扶摇翩跹,再挟着风势下坠,收拢双臂紧贴水面向前滑行。他们好像踩着冰橇的鱼人,悠然地穿梭在水上,宛如掠水惊鸿徐徐低徊,特别矫捷。
      就在谷奕人惊叹于漕帮胶人的飞鱼巧技时,水面下果然浮现异动。艄公惊呼:“水里有人!”旋即抄起舵桨照着水面狠狠打下。
      是时,数只黑脑袋乍然自水下冒出来,人人手上举一管吹箭,向两艘小艇释放暗器。
      谷奕人押着桑酌父子狼狈趴到舟底,完全顾不上另一艘艇上的毕小宝等人。
      但他恍惚听见毕小宝叫王燎:“你掌舵!”
      谷奕人猜想那边的艄公怕是凶多吉少,情急抬头,却见这边的艄公稳立舟尾,一杆舵桨舞得生风,桨页上钉着数枚针箭,竟是身手了得。他诧异之下不由得将此人细细打量,察觉他似乎刻意隐瞒身份,斗笠压得很低,笠沿两端的垂纱更将脸颊包得严严实实,除了上唇一撇胡子,啥都瞧不清。
      万幸,援兵也及时赶到,踩着水面一路划过,收割人头譬如择莲蓬,顷刻间海面氤开了大滩的腥色。
      凑近了,谷奕人始看清,原来胶人身下垫得有浮板,够载一人,可分水划游,亦可借风弄潮。善加训练掌握,嬉水也罢或者奇袭都颇为便利。
      他们兵分两头,一路跃水而出上了栈桥,帮助石小碾三人退敌。
      战势很快平息了下来。
      剿灭了暗杀者,谷奕人执意回栈桥下再去接上好兄弟和阿孟夫妻,艄公依言把小艇摇了回去。胶人则纷纷围在小艇边,划着水护送小艇前往大船下。
      一路无话,谷奕人望着前头小艇上两两相拥的恋人,转回头看看这厢前任现任,多少感到了不自在。连桑佶都觉得气氛古怪,低着头不住搓弄衣摆上翻起的毛边。
      不过他们还不是最别扭的。谷奕人留意到,上船之后,脸色最尴尬的恰是石小碾。像有意避着谁似的,一个人坐在了船头。
      细想想,都是熟脸,有何避讳?在场唯一的生人就是艄公。谷奕人左瞅瞅右瞧瞧,直接捅破了窗户纸:“我说,你俩认识吧?”
      石小碾肩头一震,艄公把舵的手亦是一紧,居然异口同声道:“唔!”
      谷奕人挠挠头:“有仇?”
      艄公沉默,石小碾回他:“没有。”
      “欠钱了?”
      “不是。”
      “那他是你谁?”
      石小碾想了想,回过头来瓮声道:“谁都不是。他娶了我娘!”
      在场诸人俱是面色一窘,谷奕人更是脸颊抽搐,恨不能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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