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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 103 章 ...

  •   吴君翊把他揽进怀中,用力到像是要把他嵌入身体。

      沈瑜的手指冰冷,带着微微的潮意。接着,他也把手搭上吴君翊的肩膀,收紧了这个拥抱,“你怎么回来了?你,胳膊是怎么回事?”

      “你放心,自然是赢了,才敢回来见你。”吴君翊若无其事地松开沈瑜,忍痛挥了挥左臂。“火燎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伤。”

      他三言两语交代了沈瑜走之后邓州的事,而且略过了那些令人不适的细节。

      “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吴君翊整理好衣冠。“我先拜见祖父与伯父。”

      他行至沈穆墓前,躬身、上香,接着是沈和。帝王的身份,并不能阻止他在沈瑜的父祖墓前毕恭毕敬地行礼。

      沈瑜也没拦着他,只是在他从沈穆的墓碑前走过时,扬起了一个近乎讽刺的笑。

      “伯瑾,你在想什么?”吴君翊问。

      沈瑜的手指拂过墓碑上雕刻的字句时,一双眼睛看不出温度,“是我,对不起二郎。”

      二郎这个词,很少出现在沈瑜嘴边。吴君翊也是想了好一会,才终于回忆起,沈瑜曾经有个夭折的弟弟沈琏,行二。他与沈瑜相遇时,那孩子就已经没了。

      “你……他……我记得你说过,他是饿死的?这又怎么能怪你?”吴君翊绞尽脑汁,想起沈瑜曾随口提起过这个弟弟,在安慰自己时。

      “你不知道,你肯定不知道。”沈瑜竟然淡淡笑了,“你知道,何为‘两脚羊么’?”

      吴君翊只觉得这名字听起来就十分危险。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当时刚遇到他时,沈瑜震惊中夹杂着担忧的神情。

      “人肉之价,贱于犬豕。不过是两脚羊罢了。”沈瑜慢慢说。他当时已经懂事,脑海中还存留了许多对于一个孩子过于残酷的东西。

      类似两脚羊的称呼还有很多。老瘦男子称“饶把火”,妇人叫做“不羡羊”,小儿名为“和骨烂”。这些名目,听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

      最终,这些残酷的词都落在了沈瑜的八个字上:“易子而食,析骸炊之。”

      吴君翊猛然扭头看向沈瑜,满脸写着不可置信,“你二弟,他……”

      “琏郎那时候才五六岁,最喜欢缠着我认字,管我叫哥哥。”沈瑜没有肯定或者否定,而是顺着自己的节奏说下去。“可是我也知道,没什么吃的了,家里人都要饿肚子,钱已经分完了,而且即使花很多银钱,也买不到吃的。”

      这种时候,食物都是留给青壮的,老人活不了多久了,女人走不动路,孩子也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可是有沈穆在,沈瑜的每餐都没断过。沈穆宁可自己挨饿,也不会让沈瑜受苦。

      沈瑜微微哽咽了一下,“那天,祖父说要带二郎出去玩。”

      沈瑜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沈穆对孙辈一向要求严格,平常更是只常常把沈瑜带到身边。更何况兵荒马乱的,沈琏饿得都走不动路了,有什么可带个孩子出去玩的?

      沈瑜只对他们一老一小不放心,远远跟了去,却没想到,看到了这样一幕。

      几个奄奄一息,无力哭嚎的女人、骨瘦如柴的老人孩子,磨刀霍霍的屠夫。

      带他们来的大多是胆怯的中年人,把人带到这里,可以换来一大块肉,兴许还有些干果,不管怎样,都比对亲人下手要好。他们头都不敢回,大步离开。

      然而沈穆最后关头到底犹豫了,他是读书人,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何等寡廉鲜耻。何况,对这个孙子,他也并非毫无感情。

      最后沈穆抱着沈琏转回来,而沈瑜却没忍住,跪在地上连连干呕,那股血腥味差点吐出来。

      沈琏回去后还是没撑多久,他意识已经模糊,没看到祖父带自己去了哪儿,出了什么事,只觉得转一圈又回来了,对他而言,这就是不错的结局了。不久之后他就永远合上双眼。还在襁褓之中的沈瑾随后也没撑过去。

      孩子们被埋葬了,一同埋葬的,还有沈瑜对祖父的所有崇敬和亲热。

      “我差点晕了,他转回来,自然发现了我。他,肯定知道我看见了,只是兴许是愧疚吧,他从未提起过。”沈瑜说到最后,提起祖父的语气十分漠然。

      兴许是出于那一点愧疚和补偿心理,沈穆才会在全家人都要饿肚子的情况下,力排众议准许沈和把一个陌生的孩子带回来。

      也阴差阳错,有了他们之间的种种纠葛。

      理智上,沈瑜明白沈穆的绝望:要不然就是牺牲一个孙子,要不然,就是搭上所有孩子的命。孩子都还年幼,需要母亲,沈穆若不在,他们一家子从此就散了。而沈瑜是他视若珍宝的长孙,沈瑾太过年幼,任谁都不忍心,那就只有……沈琏,只能牺牲他。

      可感情上,恐怕任谁都无法接受,一直尊敬有加的祖父,要拿整天跟着自己跑的弟弟,去换吃的。

      沈泰不知道儿子险些遭遇了什么,只知道父亲偏心,食物都分给了大郎,才把自己孩子生生饿死。那一刻,就注定了日后兄弟离心。

      沈瑜还太小,不会怀疑祖父做错了什么,只能一个劲怀疑自己,他强迫自己忍耐所有的恐惧和恶心,隐藏所有厌恶与失落,

      “是我的错,我的错啊。”沈瑜一再重复着这句话,就像给一切找到了答案。

      沈瑜不能记恨祖父,沈穆待他无可挑剔,那一丝愧疚也被带到了坟墓里。沈瑜只能恨自己。他从来没有原谅自己,这么多年,一刻都没有。

      是他害死了弟弟。

      两人僵硬地站在墓园里,沈瑜已经抬不起头来。

      “伯瑾。”吴君翊沉声呼唤他,“你就没有好奇过,我当初为何会走丢吗?”

      这个奇怪的问题,一时间驱散了沈瑜头上的阴影。

      他,的确好奇过。

      吴君翊是天潢贵胄,亲王皇子,当时太子殉城,他是唯一的继承人,除了建宁帝本人外,最尊贵的人物。这样的人,自该有护卫无数,仆从万千。无缘无故地走失,怎么看,都很奇怪。

      连官方的记载都语焉不详,只一句失落民间,草草带过了那几个月。

      吴君翊说:“我是不是从没给你提起过,我的母妃?”

      沈瑜点点头,他知道,慈圣太后,先皇张美人,才是吴君翊的亲生母亲。只是这位生产时血崩,早早就没了。

      “母妃去后,母家就只剩下舅舅。”吴君翊淡淡地说,“我从小养在父皇身边,和许昭仪也情同母子,但对这个舅舅,一直很敬重。”

      听了许昭仪宫人的话,吴君翊才恍然大悟:皇帝不是他一个人的父亲,而许昭仪不是他的母亲,他,有自己的舅舅,也是为数不多“只属于他”的亲人。

      所以他在皇帝面前尽力表现,为舅舅争取官爵。可惜这位舅舅待吴君翊,却并非沈穆待沈瑜那样尽心尽力。

      “你祖父只是为了救你们一家,而他却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害我。”吴君翊一句话,为这个故事写下结局。

      南下时,张大人自然也随行。因为吴君翊对他的优待,他也得以随侍左右。那天傍晚,他带着酒,去找吴君翊的侍卫。

      皇子的亲舅爷想跟皇子私底下说几句话,谁敢说句不是?侍卫被骗走了,没想到,张大人却把小皇子给带走了。

      “他是一门心思,想把我送到张继才手里去。”吴君翊眼里闪过讽刺。

      这位张大人自小沦为仆役,长大后虽被赦免授官,却没读过几天书,也没什么眼光,只知道皇帝都跑了,大齐怕是完了,而自己的外甥是个宝贝,有了他,金银财宝都能换来。

      “他说我看不起母妃,对他也不好,继位后恐怕也只会尊许昭仪为太后。我年纪虽小,这些却都还记得。”吴君翊悠悠念道。

      舅舅,那是何等亲近信赖的人,可是九岁的小皇子,被最信赖的亲人背叛,已经知道何为人间冷暖。

      想到那个仿佛长了刺一般,眼中写满防备的小胖子,沈瑜湿润了眼眶,握紧了他的手。

      “好在苍天有眼,不,是他自作自受。”吴君翊的语气,只在方才的一两句,有了些起伏,接着说下去,依旧十分平静。

      张大人没吃过苦头,身体不行,背着个胖大小子,没跑出多远,就气喘吁吁。他衣着华贵,又没有带人,很快招了贼。

      好在这伙人是有目的地劫财,对吴君翊并不感冒。只是张大人从没受过这等委屈,嘴上不饶人,反而丢了性命。

      因为太子殉城,吴君翊守孝,穿着朴素,连跟银簪都没戴,反而捡了条命。也是他的早熟救了他。等那伙人一走,他就把身上绸子衣服扒了,随意裹了一件尸身上扯来的麻布衣裳,灰头土脸地往外跑,没跑多远,就撞进了沈瑜怀里。

      “你还记得那句话么?”吴君翊在沈瑜耳边轻声问,“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

      乱世注定把人变成恶犬,把所有原始的兽性激发出来。因为人,在乱世之中,是活不下去的。

      这才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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