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三》Barrett

37、返魂04

　　曲扶疏回头，见来人是洛霙，脸色稍霁，刀花一挽，将行不倚收回腰侧黑鞘里：“你来河朔怎么也不同我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他热切地转身向洛霙迎去，洛霙却避开了他的视线，身子一侧，右手微抬。应他的动作，一片又一片的白色羽毛漫空里悬停一室，如箭矢般齐齐对准了窗边的柴扉。

　　酒馆内的伙计与食客们早已识趣地退了个干净，只剩下了将此处糟践得乌烟瘴气一片的几位始作俑者，与自认为又被无辜卷入的柴扉。

　　“小叔叔？”不远处的洛彦似乎全没料到洛霙出手便是这等阵仗，早先有意舒展开来的笑在此时却也挂不住了，只有小心翼翼轻声试探道：“你认识他……”

　　曲扶疏见到漫空羽阵也是一愣。他伸手将洛彦向外拉了一些，回头不解地看向洛霙。洛霙对他目光中的探寻不加理会，只死死盯着柴扉。见柴扉欲翻窗而走，他五指一收，万千飞羽霎时如雪片般射了过去。

　　曲扶疏一惊，当即拔出腰侧白刀，反手一挥，就近将大片飞羽斩落在地。他正想突入阵中替柴扉挡下剩余羽箭，一道黑影倒比他更先刺入羽阵中心——

　　有不速之客忽然闯入，羽阵中气流微微一乱。仿佛眼前稠浓雪帘被人掀起一隙，一截白光趁虚而入，只一交睫，便似狂风吹入，将漫天急雪撕扯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缝，旋即纷纷飞羽便如死去的鸽子般扑簌簌落了地。

　　羽阵暂歇，众人定睛看去，只见立在柴扉身前那人，黑发黑衣黑面具，唯襟上有一朵五瓣梅花，袖口隐约又露了一截白光在外，像是乌夜中一线浅淡的月。

　　“梅三郎？”洛彦皱眉，“你不在金银台待着，怎么在这里？”

　　洛霙垂下眼睫，从怀中掏出了一副黑色麂皮薄手套缓缓戴上：“彦儿，你先出去。”

　　“小叔叔是想要这二人性命？”洛彦又亮出了掌中匕首，微微颔首，盯着柴扉的一双杏子眼中露出和洛霙如出一辙的狠戾之色来：“不劳你动手，彦儿帮你取来便是……”

　　“阿彦，别闹。”曲扶疏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洛彦后襟，将正要向柴扉袭去的她拽回了身边，劈手夺了她的匕首，面色一沉道：“听话，你不是他的对手，先出去。我让人接引你去红叶山庄稍作休整……”

　　不料洛霙在一旁又道：“劳曲宗主大驾，同她一起走吧。”

　　“飞琼，你这是执意要杀天下第三？”曲扶疏本想上前两步，又不敢松开拉着洛彦的手，只得沉声道：“你且稍稍冷静些，我方才同他对质，发现徐氏灭门惨案其中蹊跷甚多，是否由天下第三所作还有待商榷。不如你我先将他带回白玉京，待到兰台会盟之后再审也不迟……”

　　“曲宗主……”柴扉从梅三郎身后露出半个脑袋来，干笑了一声，“你这么和他一说，怕是他更得杀了我了。”

　　曲扶疏皱眉：“为何？”

　　话音未落，洛霙冷哼一声，如青光一道，纵身而来。半空里霎时间又是层层光羽狂飞而起，重重叠叠，将他身影掩盖其中，只觉苍风劈面，四围尽是凛冽寒意。

　　“走。”梅三郎见状，反手将柴扉向身后木窗一推。柴扉瞥了他一眼，浑似毫无留恋，就势利落转身翻出了窗。

　　见柴扉逃跑，曲扶疏连忙拽着挣扎不断的洛彦，转身出了酒馆。曲氏客卿们早先被他轰了出来，现下听见酒馆内打斗声，却也不敢造次，只半情不愿地立在门口，抻着脖子向内探去。见曲扶疏出门来，众人齐刷刷看向他，一个瘦高个子的清癯修士走上前来：“宗主，可要我们……”

　　“虞思渊，”曲扶疏沉着脸打断了他，“你现在立刻带人去追天下第三。追缉到他的位置，放信号给我，再想办法拖住他。”

　　那修士躬身而退，曲扶疏似想到了什么，又道：“虞叔，镇里莫御剑，免得伤及镇民……”

　　话音未落，只听洛彦扭头惊叫：“小叔叔！”

　　曲扶疏回头，只见洛霙被梅三郎从羽阵中逼了出来，击退数步，将他身后一张杂木桌子撞成了碎片。洛霙冷哼一声，又重振漫空飞羽，纵身而起。洛彦见他似乎落在下风，心下焦急，竟猛地用力挣开了曲扶疏的禁锢，一头又扎进了酒馆中。

　　屋内光华离合又起，曲扶疏百般奉劝三人停手，可这三人却愈战愈烈。他心中无奈，只得一咬牙，拔出腰后那足有一人长短的朱红长刀，后退了几步，运足气力，猛地向面前酒馆挥去——

　　“轰！”

　　柴扉狂奔在大街正中，几十米外便是黑压压一片鱼群般逆着人流追逐而来的曲氏客卿。虽然受命追缉天下第三，可有曲扶疏“免得伤及镇民”一句话，一行人当真不敢召飞剑前来，只得拔足追去，将街头熙攘行人冲得七零八落。正脚下如飞，忽闻身后一声巨响，柴扉用余光瞟了一眼，只见一阵红光滔天而起，顷刻间，那座三层高的酒馆垮塌了一多半，飘拂未定的狼藉烟尘里只依稀还露了几截断口齐整的木头。

　　柴扉道：“他们俩打起来怎么连房子都一起拆了。”

　　“那定然是曲扶疏也出手了。”路未晞凉飕飕地开口，“我看你方才说走就走，头都不回，可潇洒得很。”

　　柴扉道：“我又帮不上忙，不跑，难道还留着看热闹不成？”

　　霜桥镇本就不过是巴掌大小的一块地，柴扉闷头一路向前跑，不多时已至镇口，一个岔路口横在眼前。

　　自路口处，左右两条路皆通向不远处的群山。两条铺着大块青石板的路皆是一派干净平整的模样，浑看不出就中有一条已有近三十年无人踏足。似是曲氏念及旧情，在平日里修整道路时，将老邻居山门前的路一并清理了。眼前重峦叠嶂连绵，仰头看去绿意蓊郁，翠色烟霭下，却全然辨不出松风雅阁所在何处。

　　柴扉停下脚步：“方才，那伙计说的是……”

　　路未晞不假思索：“往右！”

　　“是吗？”柴扉道，“可我记得……”

　　身后震天脚步声由远及近，见柴扉似乎仍犹豫不决，路未晞气急败坏道：“我说往右就往右，愣着干什么！若是落在曲扶疏手里，他可不会对你客气！”

　　柴扉皱了皱眉，倒也没多问，终于还是提步踏上了靠右的那条小道。曲氏的门客们被人群所阻，待到了镇口岔路，天下第三的身影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踏上山间正路，霜桥镇上喧闹已被远远甩在身后。柴扉脚步不停，低声道：“曲扶疏并不像是个这样咄咄逼人的人。”

　　路未晞哂笑一声：“你可知这厮平生最忌讳听见哪两个字？”

　　不及柴扉回答，路未晞又道：“灭、门。”

　　柴扉脚步微微一顿，路未晞察觉到了，轻哼一声，道：“二十一年前，曲氏就是被人灭了满门。他家上下二百余口人一夜之间死了个干净，据说宅子也被人放了一把火。那时候曲扶疏随他母亲同十数个亲信回了娘家，回来以后，两百来具尸首连同整个红叶山庄都被烧得只剩一把焦灰。要不是之后舅舅伸手帮了他们母子一把，现如今，就该没有河朔曲家了。”

　　“难怪。”柴扉若有所思，“可是，河朔曲氏好歹也算是你们仙门之中排得上号的名门吧，什么人能一夜之间将他全族屠戮殆尽？还是……那鬼刀‘斩无’其实并没有被消灭干净，仍藏在河朔地界呢？”

　　“谁知道呢。”路未晞一僵，旋即嚷道：“柴扉，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不想接着找松风雅阁了？”

　　“倒也不是。”柴扉道，“既然答应你了，那我肯定会帮你到底。只是我有些奇怪，松风雅阁覆灭之后，曲氏也遭此一劫……这两家相距如此之近，事发也不过相间六年——若说是此间毫无关系，我是不信的。”

　　“就算真有蹊跷，也不是你我该管的事。”路未晞道，“曲扶疏十二岁接任家主，迄今也有十六年了。你以为他这十六年里什么都没做？”

　　柴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看我像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吗？”

　　“爱是不是，关我屁事。”路未晞撇撇嘴，又嘟囔道：“反正我话放这儿了，曲家和洛家，你该避的时候就避远点儿。”

　　柴扉大笑：“好好好，你放心。等你回魂，我保证立马走人，绝不回头多看一眼。”

　　“这么痛快啊？”路未晞听来却似是有些闷闷不乐，过了许久，他又踌躇道，“就……不能留下？”

　　“留下干什么？”柴扉调笑道，“和你学着当纨绔？”

　　“我堂堂路家，还能养不起你一个闲人？”路未晞还在哼哼唧唧，柴扉却停下了脚步。

　　此时已在此山深处，林木自山壁上破石而出，沿路向前，人迹愈发渺渺。放眼去，远芳蜿蜒而至，同近处细密荒草交织在一起，编成了一道深浅斑驳的绿帘，将参差碧色悄无声息覆上了柴扉的白衣。此时尚在晚春，虫鸣未起，路未晞的声音一断，山中便只有鸟鸣间或从云间簌簌抖落。

　　此间荒芜，的确是几十年少有人迹的模样。可让柴扉停下脚步的却不是这满山空翠——

　　正如酒馆伙计所言，二人面前的那条本就不甚宽阔的山路，已然被倾圮的崚嶒山石与爬满厚苔的断木堵了个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