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三》Barrett

25、血潮03

　　随着两侧林木匆匆后移，有雁村满村凶尸诡异的嘶吼声也距人越来越远。柴扉抱着女孩，沿着上山石阶一路狂奔，直到徐氏秋水山庄赭红的木质大门就在几十步外，他才停下了脚步。

　　怀中女孩听话乖巧、一路不曾吵闹。柴扉低头一看，见这小姑娘眼泪流了满脸，眼睫都被泪水浸透、黏成了一缕一缕，却还是紧紧咬着下嘴唇不出声，将一张黝黑小脸憋得通红。

　　柴扉犹豫了片刻，将女孩放下地，温声道：“你在这儿躲一下，等到天黑了再下山，好不好？”

　　女孩轻轻抓着柴扉的衣衫，低下了头不言语。柴扉只得叹了口气：“这里就是‘仙人’的家，你向他们说明来意，他们会帮你的。”

　　“怎么？柴扉，你不去徐家？”路未晞开口问道。

　　“去什么徐家？”柴扉道，“下面尸潮正好把梅三郎拖住，不趁这个机会脱身，怎么还真的要去见洛霙？”

　　路未晞道：“那你还带这小东西上山做什么，分明是个累赘。”

　　柴扉沉默片刻：“毕竟是条命。”

　　路未晞嗤笑一声：“贱命一条。放在平时，这种小黑丫头我一颗夜明珠能买二十个，也就你稀罕。不过你若真是大善人，下头那村子里，其他人你怎的不救？”

　　“其他的，我救不了。”柴扉轻叹一声，坦然道：“能救一个是一个吧。多救一个总比一个都救不了的好。”

　　“这小东西也不识相，都给她放到这儿了，还缠着咱们。”路未晞撇嘴，小声嘀咕道：“那就好人做到底，给她送到徐家去。刚才我还听她说她爹来了秋水山庄没回去不是么？”

　　“你什么时候醒的？”柴扉一阵好笑，“那可真是辛苦你憋了这么久。”

　　路未晞眯眼笑道：“不辛苦不辛苦……呀，柴扉，你看！”

　　柴扉抬头望去，却见秋水山庄上空，晴空朗日下，竟纷纷扬扬飘起了雪片。

　　“这个季节，怎么还会下雪？真稀奇。”路未晞奇怪道，“难道徐家闭关这些年，全用来钻营这些玩意儿了？”

　　柴扉沉吟不语。

　　他低头看了看身侧的小姑娘，女孩也抬眼看他。那双湿漉漉的小鹿眼睛里倒映着他的影子。柴扉捏了捏手中小姑娘小而柔软的手掌，忽然开口道：“我陪你去找你爹，如何？”

　　女孩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柴扉牵着她，向着秋水山庄大门拾级而上。叩门前，女孩却拉住了柴扉，轻声开口：“神仙哥哥，你叫什么？”

　　柴扉一怔，旋即歪着脑袋，露出了一个笑来：“柴扉。”

　　“柴扉哥哥……”女孩弯着眼睛笑起来，像是圆圆的脸上镶了两枚亮晶晶的小月牙：“我叫阿郁。”

　　听着女孩小声地念着他的名字，柴扉的心却忽而剧烈跳动起来：

　　模糊的记忆中，是谁在书塾的那棵梅树下，同样怯怯地拉着他的衣袖，却半情不愿地小声喊着他——

　　“柴扉哥哥……”

　　“柴扉？柴扉！”路未晞的叫嚷声将他从缥缈回忆中拖了出来。女孩正一脸奇怪地看着他，似乎正等着他叩响秋水山庄的大门。

　　柴扉回过神来，摸了摸阿郁头顶细软的黑发，伸手叩向门环。可未及他用力，只是指尖轻轻触碰到略有些干裂粗糙的门板，只听“吱呀”一声，门扇应声而开——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郁迫人的血腥气。

　　柴扉犹豫着，默默地后退了两步。阿郁似乎觉察到了柴扉的退意，带着满脸的不解抬头望向他：“柴扉哥哥？”

　　柴扉将阿郁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小心翼翼地从两扇虚掩的门扉之间侧身穿过。待他走进山庄，这才看清眼前景象——

　　人间炼狱。

　　比之山下的有雁村，此处惨烈更甚。只见山庄之中，鲜血遍地流淌，一直蔓延到了柴扉脚下。横陈一地的尸首中男女老少俱有，从服饰判断，就中有养尊处优的女眷亲族，也有训练有素的门人。可此时，这些尸首皆是一幅面容惊惶，死不瞑目的模样，躺满了秋水山庄的前院。

　　可荒谬的是，在秋水山庄满地鲜血之上，漫空飘摇的，却是片片白羽，明净澄澈，仿如琼花飞雪。

　　“爹！”

　　只闻女童凄厉一声叫喊，柴扉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想要拉住身边的阿郁。可一摸去，却摸了个空。柴扉大惊，连忙回头，只见阿郁闷头便向后院跑去。他连忙提步去追，可阿郁竟如一条小泥鳅入了水般，眨眼没了踪影。

　　“柴扉，别追了！”路未晞忙道，“被发现了，咱们也得死！”

　　柴扉脚步不停：“那你就放她一个小孩去送死？”

　　“都说了，她一条贱命，死个千回万回又如何！”路未晞急道，“这世上多的是这样的乡野丫头，她死了活了，会有谁记得！”

　　柴扉沉声道：“我。”

　　路未晞长叹一声：“随你随你随你！她刚才似乎朝着东边去了，你要捉她动作就快些，别被人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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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柴扉在后院门前捉住了阿郁细瘦的手腕。正此时，一个男人夹着哭腔的求饶声响了起来：
　　“仙家饶命！仙家饶命啊！小人只是上山来给他们送些时令菜蔬，与他们没有其他关系了！小人家中尚有妻女，女儿今年才八岁，妻子又重病在床，小人还要……”

　　那男人的声音在一记血肉撕裂的闷响后戛然而止。阿郁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挣脱了柴扉的怀抱，冲进后院——

　　“爹！”

　　柴扉想要将她拉回来，一抬头，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洛霙。

　　他微微踮着足尖，正立于悬停在半空的一片白色羽毛之上。还是那一身苍蓝色的衣衫，衣摆上几竿绣金竹叶随着微风轻轻摇曳起来。

　　他倒似是对柴扉的到来不甚吃惊，甚至勾起嘴角，对柴扉笑了笑。

　　“你……”柴扉勉力让自己看起来更镇定一些，“你为什么……”

　　洛霙从羽毛上跃下，轻巧落地，将一副黑色麂皮薄手套从手上缓缓取了下来，捏在手里，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嘲弄：“你以为，他们派我前来，是为了什么？”

　　“所以，你连不相干的人也杀？”

　　“不然呢？”洛霙低垂着双眸，柴扉看不清他的神色：“让他在看清楚了我的脸之后，完完整整地离开这里？”

　　他的视线缓缓落在了正趴在那男人身侧用力摇晃他身体的阿郁身上：“这个小姑娘，是你带上来的？”

　　“你想干什么？”柴扉忽而警惕，三两步上前，想要将阿郁从那男子尸首边拉开。可阿郁一把打掉了他的手，愤然道：“你们！是一伙的！”

　　说罢，她起身，一头向洛霙扑去，张嘴便狠狠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洛霙神色不变，低头端详着阿郁眸中漫溢的恨意，目光中甚至带了怜悯：“你为什么要把她带来。”

　　“洛霙！你别乱来！”柴扉惊惶，“她只有八岁……”

　　柴扉的话没有说完，一片羽毛落在了他面前。

　　旋即，阿郁小小软软的身子，睁着眼睛，颓然倒在了她父亲的尸身上。

　　一线血痕从她细弱的脖颈上缓缓显现，紧接着，有越来越多的鲜血从那道细细的伤口中喷涌而出，与她父亲的交流一处，漫到了柴扉脚下。

　　洛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苍白而修长的手，骨骼分明，匀净有力。在靠近手腕的地方，一枚深深的牙印，向外渗着血丝。

　　“柴扉，走……走啊！”路未晞叫起来，“我觉得，他似乎是想要连我们一起……”

　　“你，不是天下第三吧。”洛霙忽然歪了头，似笑非笑地看向柴扉。柴扉一凛，强装镇定道：“你这是打算对我动手么？我可是大公子派来……”

　　“不用拿那个废物来压我。”洛霙漫不经心道，“更何况，你的人头，他也是想要的。”

　　他轻轻抬起手，只见漫天飞羽在一瞬间改变了方向，顺风飘摇至柴扉身周，密密匝匝裹了十几圈，远看去，只像是一场停在了半空的雪。

　　洛霙回身跃上一片羽毛，将手中麂皮手套又极慢极慢地戴了回去，轻轻瞥了柴扉一眼，缓缓开口道：“满身上下，无一处无破绽。”

　　“羽阵！”路未晞惊叫。

　　江夏洛氏，虽于玄门之中名闻遐迩、位列七星，可稍有深入的人便会了解，洛氏原本以暗杀起家，其内门高手，最早令人胆寒而称雄一方的，正是暗杀术。而洛氏暗杀术，又分为两部分——掌刃与羽阵。

　　将猎物纳入网中，凭漫天飞羽为阵，以羽毛动向洞察阵内猎物一切行迹，找出其破绽后，再以掌中利刃，一刀必杀。

　　在位列灵武七星的四门三宗之后，洛氏的暗杀术因其手段阴狠毒辣，被正道修士多次攻讦，淡出人们的视野已有五十余年。怎料此时，这二者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同时重现在了柴扉眼前。

　　见柴扉一脸无措僵在原地，洛霙轻笑一声，旋即如一道光般刺入了漫天白羽织就的罗网之中。

　　柴扉闭上眼，希望那股连月来救了他无数回的好风再来。可不料，在洛霙强大灵力的催逼之下，纵他如何放空头脑，千呼万唤依旧无果。

　　那隐在手套中的寒光即将贴上他的咽喉，路未晞高喝一声：“柴扉你傻了吗！”

　　随着那一声高喝，柴扉只觉路未晞又一次主动接下了这具躯壳，向后狼狈地一翻滚，手一挥，甩了三枚闪着微光的、灵力凝成的剑，阻拦在了二人之间。

　　做完一系列动作，路未晞迅速退回了身体更深处，虚弱开口：“我的剑阵能挡他片刻，快走！”
　　柴扉转身，拔腿就跑。不料那三枚光剑几乎在转瞬之间就被光华流转的纷飞羽毛击碎作光屑。洛霙一脸饶有兴味地走向他：“这算是惊喜？”

　　柴扉还想逃，却闻耳畔风声一剪，冰冷掌刃又一次贴上了他的咽喉——

　　一阵温润而冰冷触感从脖颈前蔓延开来。

　　一支白玉箫，格开了洛霙的掌刃，此时正横在柴扉面前。

　　身后那人一身黑衣，黑色面具仿佛由夜色染就：

　　“想动他，问过我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