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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猎犀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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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正是气清天朗,好风和畅,云天万里,松如浪。
此情此景,适宜睡眠。
于是柴扉沉在黑甜好眠里好一番嬉游,直到那惠风变作疾风割在脸上,依旧不愿睁开双眼,只将脸别了个方向,打心底里指望着这狂风莫再扯他头发——
英年早秃这档子事儿,虽说省了平日里浣洗头发的麻烦,可他倒当真无甚太大兴趣,只让镇北那位最喜挑灯夜读的李秀才享受这独一档的便捷就可以了。
正有的没的想着许多,倏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耳畔惊雷般炸响:
“……莫要一错再错!你已杀伤这许多仙友,难道非要遁入魔道方肯罢休么!”
柴扉心中一紧。
此日先生外出巡诊,留他一人在私塾中教孩子们读书识字。
正被孩子们摇头晃脑的模样晃得一阵瞌睡,恰是外头天光又好,他索性将大门闩上,手一挥放孩子们去了院中玩耍,自己则偷偷爬上了屋顶瘫作一个“大”字,晒起了太阳。
这莫非是哪家娃娃家中长辈来到了学堂督学,恰好碰见他不务正业?
偷懒可以,却不能被抓个现行。醒来快些跳下屋顶,就和来人说此乃沂水春风,寓教于乐,当是能勉勉强强搪塞过去的吧!
心下生出此念,再好的梦景也留不住人。
于是柴扉睁开了眼。
这一睁眼,他却发现自己正双手高举、扎着马步,以一个奇怪的姿势立在一群奇怪的陌生人眼前。
那乌泱泱好一片人海中,细看去,男女老少皆有,可看起来和平日里镇子中的人大不一样——无论是他们过分好看的衣冠打扮,过分好看的容貌脸孔,还是——那上千把齐刷刷对着他的出鞘白刃。
腾腾杀气被崖顶烈风裹挟着,直直灌入他的口鼻,呛得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所以这是,在梦中,还没出来?
柴扉偷偷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一激灵,又悄悄揉了揉。
见他放下了双手,人海中有一人上前一步,宝剑一挥,义正词严道:“天下第三,你假传师命,狼子野心,屠戮仙友,背叛师门,丧心病狂!”
柴扉一愣。
这哪位?
说的谁?
没等他在自己身后找出第二个人来,那人竟提着剑又上前了一步,一身黑底红纹道袍被山风猎猎掀动起来,衬得他犹如镇口李寡妇家里那只求偶时候趾高气昂的花公鸡。
柴扉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为首那花公鸡脸色一黑:“天下第三,你可知罪!”
柴扉歪着脑袋看了那花公鸡,缩了缩脖子,干笑一声:“敢问这位仁兄,你……是在同我说话?”
“他还想装傻!”黑毛花公鸡回头不知看了谁一眼,旋即打鸣般尖声大叫,宝剑直指柴扉鼻尖,剑光如他语锋般咄咄逼人:“拿下!”
随着此人一声令下,眼前人海霎时间将一个浪头向柴扉拍了过来。那些个神仙人物,本出尘脱俗的脸孔上也大多换上了狰狞面目。
柴扉反应迅速,左右闪身躲过了两道剑光。惊魂未定之中,他却眼看着其后剑芒如雪般,前后左右交织作一张光网直逼到他眼前。
他本能地想找把趁手的家伙阻挡一二,却惊觉此刻正两手空空。意识到自己无处可躲的柴扉只觉眼前一花,连遗言还没来得及想出一句,身体却在那一瞬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般动了起来——
再等他回过神来时,疯狂撕扯着他衣袂的风、周围极速上升的景物与那微妙却不可忽视的失重感,无不在告诉他:
他坠崖了。
这下,总该有空闲想想临终时候当说些什么了。
柴扉闭了眼想,死就死吧,从此长眠不用再干活做事,似乎想想也还不错。
可是死了以后,谁来照顾先生,先生不在时又有谁来看顾书塾呢?
在山里挖的陷阱也没来得及去看看,说不定又落了多少猎物没来得及收,若是它们饿死在了陷阱里,可就当真暴殄天物罪过罪过了……
不过,最可惜的还是那一场好梦,被人无端打断,连个回笼觉都没睡成,真真儿叫个让人死不瞑目!
柴扉坠着崖,绷着身子下落许久,甚至开始在脑内重放他这二十余年循规蹈矩乏善可陈的人生。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仍未落地,他心中不禁一阵纳闷,又不免委屈了起来。
上面那群是什么人?
他们想干什么?
这又是在哪里?
明明他只是晒了个太阳睡了个觉,为什么醒来就要坠崖?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善恶有报天道昭彰”?
可是天地良心,他当真只是偷了个懒逃了个课而已啊?
虽说身为私塾先生,学生能逃他不能,可犯得着用这种惩罚招待他吗?
莫非懒惰乃万恶之源?
这还当真不如被突然而至的娃娃爹娘们抓个现行了。
可是为什么还没到底?
这山究竟他妈的有多高?
这次没等他脑中胡思乱想出个所以然来,一阵异常温柔的风忽而不知从何处涌出,将他轻轻包裹了起来,一双大手般托着他,慢慢沉了下去。
察觉到坠落速度有所减缓,柴扉偷偷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还没等他看清周遭,之前那被他驯化了一般的风在瞬间便又消散得不见踪影。
“嗵”一声,一道人影径直砸落地面,吱吱嘎嘎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半晌,柴扉痛吟一声,揉着后脑,摇摇晃晃坐起身来。
他抬头望天,见身侧绝壁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边,仿佛将头顶晴空都戳出了个窟窿。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命还在,腿没断,身上连层皮都不曾擦破。
柴扉抚着胸口,连声感叹自己命是真大,可三声过后,他又僵在了原地。
奈城哪有这么高的一座山?他又哪来这么大的一条命?
沉思片刻未果,脑仁儿倒疼得不轻。
他摇摇头,仍有些发懵。
这种混混沌沌的迷糊感觉,倒是极像他七岁之前的那段时日。
柴扉是个孤儿。
他尚在襁褓之时,被人放在木盆中顺水漂流而下,恰有一个教书先生路过,把他捡回了家。
先生住在一个名叫“奈城”的镇子上。镇子三面环山,还有一条无名小溪打镇外流过。
奈城很小,其中识字的人也不多。镇子里唯一的学堂,还是先生开的。
先生姓谢,经纶满腹,平日里话不多,对镇上人却极是温柔和善。再加上模样生得极是斯文俊俏,也曾长年独霸奈城如意郎君榜单头一号,日常出没于城里大多云英少女梦中,大肆纵火,燎芳心一片。
柴扉年幼时,从那大姑娘小媳妇前走过,听她们讲着城东那位谢先生是如何如何风流俊美,又是如何如何和蔼多才,如何如何温和有礼,仿佛她们一个个都是谢家夫人。
每到这时,柴扉都忍不住加快了脚步,逃也似地远离那家雀般挤作一团叽叽喳喳的姑娘。
先生当然不是她们口中那白璧无瑕的模样。
比如,先生酒量极差,三杯就倒,一醉便抱着坛子傻笑,什么“风流俊美”与“温和有礼”,顷刻间便荡然无存。
然而,尽管他的酒量比姑娘酒窝还浅,却不知为何,又执着地酿着酒。他用院中梅树的青果酿的酒便一坛坛埋在院中,一年一年,从没断过。
又比如,先生素来最好吊人胃口。
平日里,他总带了一群年纪参差的孩子们摇头晃脑子曰诗云,偶尔倒也会给他们讲些有关寻仙求道的故事。
只是每到孩子们听得入了迷,急迫地想要知道故事的后续时,他就会突然闭口不言,从此再不提这些故事。这时候若是哪家孩子还是不依不饶,先生被缠得急了,便又要将大家的誊写课业加他个五篇十篇。
柴扉并不是个多么执着的人。见先生不愿多说,他也不像寻常人家孩子那样,撒娇耍赖地缠着先生讲下去——当然,其中逃避誊写课业的原因会更多一些。
但他也确实懒得深究就中原委,也无心追问其后事态,只信了先生的话,当那些花妖狐鬼当真是只活在话本里。
说白了,故事里那些飞天遁地的人、千变万化的妖,于他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点消遣。
他不过是一介凡人,不会飞,也不想飞。于这些事上想得太多,无疑是自寻烦恼。
不过,柴扉常躲着那群姑娘们,倒不全因听不下她们有关谢先生那二十年如一日的琐碎议论。
在她们口中,谢先生的的确确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好男儿——
“只可惜,带了个痴儿作拖油瓶。”
柴扉幼年时候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他人的话,更不能行走动作。直到七岁过半,他才开口叫出了第一句“先生”。
只那一句,乐得谢先生难得贪杯些许,最终醉了一天,饿得他只能自己下地,踉跄爬进院子,险些一头栽进先生的酒坛子里。
在他而今回想起来,又觉他人生伊始的那七年里,除了整个人都被蒙在黑暗里的混沌迷蒙,别的便再回想不起半分了。
只是,七岁之后的桩桩件件,除却他十七岁的那一年,其余的时光都仿佛昨日一般,历历皆在眼前。
不过因这奈城太小,他说话又太晚,纵使之后他甚至能够代替先生站在一群小娃娃跟前,像模像样地吟上几句之乎者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镇上人依旧都传城东那位满肚子墨水的谢先生家中养了个痴儿,更是对这痴儿顶替了谢先生的位置,教自家孩子读书习字颇有微词。
嚼舌头的人里,有跟风唾几句的,当然也有不怀好意的——镇西开布庄的赵老便是一位。
那赵老略通几句文墨,平素最好掺合些鸡零狗碎的家长里短。掺合的时间久了、主持的事情多了,他便当真自以为德高望重,说话颇有几分重量了。
自谢先生来到奈城,他忽而生出了几分警觉,生怕先生抢了他奈城第一德高望重的头衔。可无论他如何挑拨试探,在谢先生的身上却始终找不到值得他拿出来踩几脚的东西,一时心下愈发嫉愤不平。
因此,那长到七岁仍不能言语不会动作的傻孩子,便成了他眼中最适合用以抹黑谢先生的工具。
在他锲而不舍的努力下,“痴儿”这个名号,被柴扉一直从七岁顶到了十五岁。
便如某日,柴扉拎着菜篮出了家门,远远就听见三五个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少年站作一堆,朝他挤眉弄眼,大喊大叫:
“柴扉,柴扉,不会说话的傻乌龟!”
柴扉浑似全然没听见,一转身,在冲天哄笑中打了个呵欠,径自走向了菜摊。
那卖菜的孙婆看不过去,瞪了小混混们一眼,无奈这一眼委实无什么威慑力,倒引得混混们叫声更响。
孙婆叹了口气:“这些小混蛋,也太欺负人了些。必定又是那老赵在后面挑拨。”
见柴扉一脸淡然,孙婆满腔怜悯一时竟有些无处发泄,憋得她忍不住开口问:“你没听到他们在骂你?”
“听到了。”柴扉低头将两颗白菜一根萝卜捡进了菜篮子,抬了头,满脸无辜地对孙婆眨了眨眼睛:“孙婆,你既然也听到了——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儿上,您就给便宜两文菜钱呗?”
孙婆的那些个同情当然只肯泛滥在嘴上,眼见自讨了个没趣,只得半情不愿讪讪地把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有与他相熟的伙伴也曾问过他为何真就不生气,柴扉只悠悠然道:“你知道他们用这话激我,是想看我什么反应?”
“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当街骂娘?”伙伴不确定道。
“聪明。”柴扉懒懒眯起眼来勾了个笑,眼里隐约有狡黠的光芒一闪而过:“既然是他们想要的东西,那我就偏不给。你说,照此以往,最后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当街骂娘的,是谁?”
就这般,时间久了,那群小混混们仿佛一拳拳都砸在了棉花胎里,自讨没趣,渐渐便也散了。
可那赵老依旧不肯罢休,时时兴风作浪。
直到有一日,谢先生从镇里回到私塾中,忽而垂眸望着柴扉,叹了口气:“是我无能,没能早些……让你受了委屈。”
柴扉眯着眼笑:“先生在说什么委屈?我怎么全然听不懂了?”
第二日清晨,这位赵老便被人从镇口李寡妇的床上光溜溜地拎了出来。
于是,平素总是满口仁义道德的赵老,被那位出了名风流的老寡妇追着缠着不罢休。每日他打开门,便能见李寡妇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撒着泼耍着赖,最终只得灰头土脸闭门谢客了整三个月。
自此以后,奈城人茶余饭后,开口便是赵府大门口那李寡妇如何吊着嗓子唱大戏,赵老一把年纪又是如何“老骥伏枥”“壮心不已”。
谢先生往日里教授的几句典故被他们用了个七七八八,却再没人能分得出闲心提及他家那位“痴儿”柴扉了——镇民们约好了一般,从此齐刷刷地改口叫他“小先生”。
那日,柴扉踢着石子走在大街上,迎面便见一位平日在书塾里一同上课的少年,满面红光地向他走来。
“小先生,你可知道,镇子西口布庄的老赵,以前害你的那个,又一段年轻时候的艳史叫人掘出来了——”少年开口,一股热气直喷在柴扉脸上。
柴扉头摇得有如拨浪鼓:“不知道。”
少年闻言,一把拉住柴扉就向茶馆方向带:“那你快随我去茶馆听钱老板说呀,晚了连站的位置都没有啦!”
将少年的手轻轻从自己手臂上拨了开去,柴扉又是满脸无辜地向来人眨了眨眼睛,左眼眼尾的那颗小痣隐在了他带着些狡黠的笑里:
“你要是想听他的闲话,茶馆钱老板知道的怕是没有布庄的吴掌柜多。要不,你去吴掌柜那儿坐坐?”
当然,这些尽是后话。
近十年来,奈城人见了柴扉,依旧会亲切地叫他一声“小先生”。可不知为何,他每每听见“小先生”三个字,总似是有些什么物件的棱角插在他的胸膛中般,一颗心被磨得又疼又痒。
可每当他试图去回忆当年种种,又发现他十七岁那一年的记忆实在太过散碎,斑斑驳驳拼凑不齐,纵使他用力去想,照旧像是被挡在了记忆的大门外一般。
往日不可追。
不过他倒也不是追往日的人便罢了。
柴扉此人,平生志愿,不过寻一安稳处,吃饱混到天黑。
而不是如方才那般,一人独立千百白刃之前。
可他这日,只是趁着先生外出,自己逃了课、偷偷爬上屋顶晒了个太阳——
却遭此一劫。
这贼老天骂不得,只能叹口气把话咽下去。
柴扉长叹一口气,张开双臂,直挺挺向地上一倒,旋即捂着腰“嗷”一声痛叫,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后腰手扶处,似是挂着一枚桃核大小的硬物。
伸手摸来一看,见是一枚白玉雕的小船,箬篷舷窗一应俱全,船身上仿佛还有隐隐光华流转,端的叫个精巧玲珑。玉舟下头垂着一挂水绿色流苏,只要他微微一动作,那流苏便簌簌摇晃起来,衬着其上的白玉小船,一时好似舟行碧水上,满掌的潋滟波光。
似乎他掌心的这一痕涟漪当真流淌了起来,有潺潺流水声自他身后传来。料想随着流水前行便能一路走出这片深谷,柴扉循声而去,不久果然遇见一道溪流。
溪流清浅,曳尾游鱼间,映出一张脸。
便是柴扉自诩也算略通诗书,见此眉眼,脑中一时也只剩下四字足以相形。
光风霁月。
当真是如霁月又如光风的一张脸,看得柴扉一时错不开眼,心想天上神仙大概也只能长成这般模样了。
他盯着这张脸看了半晌,忽地见鬼一般,抓着自己的脸颊便是用力一拧——
对着水中那张被人拧得龇牙咧嘴、不复道骨仙风的脸,柴扉不禁高声叫了出来:
“你谁啊!”
而今在人世间晃荡了一阵子,柴扉也终于明白,此人正是当今玄门脑袋第一昂贵的厉害人物:
天下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