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三》Barrett

1、猎犀01

　　初二，夜，祝俞山。

　　新月仅极细一线，擦亮小半抹云，反将云下的整座山都沉进了一片黑黢黢的树影里。

　　四下里静谧，只一丛树冠不断抖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近了一看，竟有两人各被一张金网牢牢缚着，高悬于树冠之间。

　　那二人一胖一瘦，背上宝剑腰间葫芦一应俱全，一身打扮却是寒酸潦倒的模样，想来大概是乡野间随处可见的无名散修。

　　或许是用同一个不甚舒适的姿势挂得久了，胖子一张满是油光的大脸被憋得通红，额上的汗珠子一路向下流淌进他眼睛里。

　　他伸手胡乱抹了把脸，吭哧吭哧喘着气，粗声道：“今天可真他娘的倒霉。早知路家的人包了这山头，可别说今晚只是来猎头破犀牛了——哪怕是白泽现世，老子都不来蹚这汪浑水！”

　　一旁的瘦子怪笑一声：“得了吧老兄。现如今玄门中人有谁不知那些个灵兽邪祟都是他灵武盟的囊中物？我可不信独你是例外。”他斜睨了胖子一眼，如讥似嘲的眼神让胖子颇有些不舒服：“何况青羽犀角这等珍稀的宝物，岂是你我这等布衣散修能觊觎的？只苦在下好心来救你老兄，反倒被连累着一起上了树。”

　　“啊呸，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你若不是也惦记着青羽犀角，这大半夜的，来这深山老林的做什么？”胖子听不过瘦子话中带刺，嗤笑道：“可别告诉我你是灵武盟的人。”

　　“正是如此！”瘦子伸手捋了捋唇上两撇小胡子，嘴角忍不住地向上高高咧起，挤了一脸褶子：“不瞒老兄你说……”

　　眼见着瘦子又将开始长篇大论，胖子没给他留多少脸面，翻个白眼径自开口：“看老弟你这一身行头，怕也不比我好了多少吧？灵武七星那可是个顶个的眼高于顶，能看得上你？”

　　不等瘦子接茬，胖子又道：“像你我这等出身，想入他们青眼，还是下辈子投个好胎的机会更大些——这辈子呀，省省吧。”

　　“非也非也。”瘦子话被打断，倒也不见愠色，只摇头晃脑道，“这位老兄，你可得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自从路修远在三个月前身死荦山，眼下的路家，想进去可就不比从前难如登天咯。”

　　胖子不以为然：“路修远死在弑王之战里这我知道。可路家现在不照样是灵武盟里头一家么？老话说得好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淮左路家再怎么群龙无首，也坐着灵武盟里头把交椅没下来呢，还能缺你这一根草？”

　　“这老兄你就有所不知了。”瘦子道，“而今执掌着灵武盟的虽然还是路家不假，可路修远还没来得及定了继任者就没了，任他路家家底再厚，也没有他兄弟阋不了的墙。”

　　胖子撇嘴：“此话怎讲？”

　　瘦子意味深长地一笑：“本来老盟主还在的时候，路家那哥俩还能算是个兄友弟恭。可而今嘛——在下多嘴一句，咱哥俩今天被吊在这儿，多半也就是遭了他路家兄弟争斗的灾啦！”

　　胖子嘟囔：“不就是个路家家主的位置吗？自古规矩从来就是立嫡立长，这有什么好争的？”

　　“什么叫‘就是个盟主’？”瘦子大声怪叫起来，像是被戳了哪处痛脚般，连先前斯文的模样都再维持不下去了：“当今玄门之中，排得上位置那几个宗派世家，哪个不是在灵武盟麾下听他路家号令的？你说个给我听听？”

　　胖子显然没有料到瘦子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他抓了抓自己鼓鼓囊囊的肚皮，犹疑道：“姑……姑苏萧氏？”

　　“老兄你是多久没出家门了？”瘦子高高仰着下巴颏，不屑道：“二十五年前的那场碎玉之围你总听说过吧？碎玉之围以后，现在还能有流着萧家血的人活在这世上？”

　　看着胖子哑然，瘦子不免透了几分得意之色：“要我说，萧家他就是自作孽。和谁做对不好，偏生要拂路修远的面子，这不明摆着和整个灵武盟都过不去嘛。”

　　胖子咋舌：“听你这话，倒像是整个灵武盟全都是他路家的一般。”

　　“可不。所以当上了路家的家主，便活脱脱是个仙督啦。”瘦子白了胖子一眼，清了清嗓子，将方才几分自矜的模样又拿了出来：“所以这路家哥儿俩，现在可就怕自己手底下人手不够，争不过自己兄弟呢。”

　　说话间，他倒不忘扭了扭竹竿成精般的身体，故作不经意的模样，将腰向外一顶，腰上挂着的那枚灵武盟的腰牌也随着他的动作从衣摆里抖落出来，更显眼了些。

　　“看不出啊老弟，你这是投靠了路家老二？那你现在可成了盟主麾下啦！”胖子眯眼，抻了脖子左看右看，搓搓手，长嘘一声：“先前是老兄我有眼不识泰山，还望老弟你宽宏，提携提携老兄我啊？”

　　“好说。”瘦子得意洋洋，“老兄你想怎么的？”

　　胖子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其实吧，别的也没什么，只不过你老兄我……还分不太清那些个玄门宗派的人都长啥模样……”

　　“嗨，我还以为是什么呢。”瘦子大笑，“老兄你逢人且看他衣裳。那些个看起来就有点儿名堂的，黄衣服是路家人，白衣服是月家人，蓝衣服是洛家人，黑衣服是曲家人，紫衣服是空名山——这几条里哪家都不沾，就是小蓬莱。记住就完事儿啦

　　“就……就这样？”胖子撇了撇嘴，“那你说，就你投奔那位，他还不就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么？也能穿路家的衣服？”

　　“都当上盟主了，怎么路家的衣服还穿不得？我说老兄，你可别小瞧了他。”瘦子道，“路为霜这人吧，虽说不是嫡出，可修为手段样样都在他大哥路未已之上，一颗心能有二十窍，端的个八面玲珑。多少大修可不就是被路家老二这剔透性子给笼络了个透，齐齐保他。否则只凭那空名山的新掌门撑着，路二能在盟主的位置上坐多久？”

　　胖子道：“可我是听说，灵武盟的洛夫人可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当年路老盟主在时还惧她三分。这路家有她在，能让路二进门就不错了，怎么还能当盟主？”

　　“还不是因为，除了肖知寒，又不知从哪冒出了一封老盟主的密信来？盟里那几个保守些的，见了这信，自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瘦子摇着头，咂了咂嘴：“不过洛夫人倒不是盏省油的灯，这不，洛家可就死死护在路大那头呢。”

　　胖子犹豫道：“你说了这半天，那路家老三呢？我可是听说，洛夫人和路老盟主从来最是疼爱这小子……”

　　“死都死了，提他干嘛？晦气晦气！”瘦子连连呸了几声，还没等他真把自己变作个小喷壶把满身“晦气”吐个干净，胖子突然开口：“嘘，又有人来了！”

　　瘦修士连忙屏了呼吸，与胖修士一同看向声音来处。

　　月华自叶尖滴落，在地上聚作一汪空明，不多时果真有一个人影自婆娑树影后冒了出来，一脚踏碎了满地白光。

　　那人披着一面黑色斗篷，将他的身体与大半脸孔遮了个干净。他像是在被什么追赶着，也顾不得山路崎岖黑暗，只顾埋头走路，行色匆匆。

　　眼见着来人就要闷着头走过去，全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树上还挂着两个人，胖子修士终于忍不住，开口大叫了一声：“救命！”

　　听见呼救声，那人身子一僵，停了脚步，却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瘦修士生怕这人装作没看见就此离开，也连忙出声：“这位仙友留步！我兄弟二人不慎中了陷阱脱身不得，能否劳烦这位仙友将我二人放下？”

　　那人伸手将斗篷拉得更紧了些，左右看看，犹豫许久，才下了莫大决心般向吊着二人的树走来。
　　胖瘦修士面上俱是一喜，眼见着那人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二人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齐齐开口大叫：“当心陷阱！”

　　那人闻言停下脚步，抬头向二人看了一眼——

　　只消他抬头的那一瞬，一张金网突然自他脚下钻出，如电如光般将他兜了起来。

　　“怕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胖修士闭眼哀叫一声：“完了，老弟，看来又要多一个人来陪咱们了。”

　　瘦修士同样面色不善，狠乜身旁胖子一眼：“你怎么不早提醒他！方才我可就是被你这么连累的……哎呦！”

　　话音未落，但闻迅风几剪，两声闷响。再睁眼时，二人已落在了地上。

　　瘦子讶然，抬头看向那人，那人正拍着满身的束仙网碎屑，偷偷瞥向他和胖子。见二人回望，不及两位修士道谢，他向二人草草一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他那是……直接用召风来把束仙网给扯碎了？”胖子坐在满地碎月般的金网碎片间，呆愣半晌，方扭头望向瘦子：“这人是什么来头？”

　　瘦子愣愣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许久没有回过神来，喃喃道：“风月四君？”

　　“空名山的风月四君？”胖子一拍大腿，“空名道人亲传四大弟子，今天竟然让咱们见着一个？！”

　　“依在下看，不止如此。”瘦子扪着下颌两茎软须，眯眼道：“现如今空名道人亲传四位弟子里头，一个做了琅琊月氏家主，一个退隐山林不知所踪，一位当了空名山的新掌门——这三位可都不是咱们现今能轻易见得到的了。”

　　“你的意思是……”

　　“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瘦子那张枯瘦的长脸上裂开一个怪异的笑容来，“他的人头该值三万枚夜光珠和一个灵武盟副盟主的位置。”

　　“他是天下第三？”胖子大惊，“他现在还敢在人前露面？”

　　“少废话！”瘦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连满身的树叶也来不及掸，拔脚就向那人离开的方向追去：“你还要不要赏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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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径直跑出小半里，眼见四下里无人踪影，柴扉才敢松了紧紧捏着斗篷连帽的手，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当然不是瘦子口中的“天下第三”。

　　甚至，他从前都不知这世上竟当真存在着“修道”这回事。

　　一切还当从三个月前的那日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