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三》Barrett

12、栧兰08

　　路未晞似是在蟾宫之中被困得慌了神，乍一回到天下第三躯壳中，只抽抽嗒嗒地哼唧了几句。待缓过劲来了，他又重新挂上了先前那副倨傲的面孔，别别扭扭地开口：“谁……谁用你救了？”

　　柴扉本就不指望从这狗纨绔嘴里能吐出多好听的话来，此时被云潦一双眼盯着，更是凝神聚气，一幅心肝都贴在了眼前蟾宫小小的吹口之上。

　　他撮起嘴唇，轻轻一吹——

　　不出他所料，手中蟾宫极是不给他面子。纵是他百般努力，依旧一声不响。

　　柴扉心下不由一阵阵发虚。

　　他之前所道“不擅”，与“不会”着实无甚区别。

　　虽说谢先生精通音律，可谓琴箫双绝，奈何被他带出来的柴扉却算是半个音痴。听音辨曲还勉强能分出个音律好赖，可轮到他吹奏时，他却只能堪堪将奈城曲断断续续吹出个大概来。

　　不知怎的，他的记忆中竟凭空冒出来一句话：

　　“你再吹不会，我都要学会啦。”

　　柴扉皱了皱眉，还没等他回忆起这句令他无比陌生的话语究竟出自谁人之口，耳畔路未晞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将他拉了回来：

　　“柴扉你生气啦？”

　　原是路未晞见柴扉不搭理自己，思忖片刻，自觉前话不妥，便又期期艾艾补了一句：“我虽然自己也能脱身，可也不是忘恩负义之徒。你放心，你这次救了我，待我回到路家……”

　　“先别路家了。”柴扉沉声，偷偷瞥了倚在榻上的云潦一眼。见云潦一手支颐，依旧心不在焉地看着他，面上也无不耐之色，他便低了头，又吹了第二下。

　　这一次，蟾宫终于被他吹响，可逸出洞箫的却是一道尖锐刺耳的破音。

　　路未晞看着有趣，嘻嘻笑道：“柴扉呀，你若不会，干嘛逞强？”

　　柴扉翻了个白眼：“还不是为了救你！你要能吹，你出来吹？”

　　路未晞霎时噤声，过了一小会儿，又闹腾起来：“我又不是不能吹，只不过我现在魂元受损，不能再操控这身子啦。”

　　似乎他自己也知道这一嘴辩驳无力得很，没过一会儿，他又转移话题道：“柴扉呀，你若真想学，等我回了路家，我让家里最擅品箫的梅三郎手把手教你！他虽然性子冷僻了点，但吹的却是一等一的好……”

　　柴扉叹了口气，正打算告诉路未晞这不做人的云潦已经临时决定将船直接开回小蓬莱去，那头不做人的云潦却低低笑了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没学会。”

　　不知是错觉亦或是眼花，此时柴扉竟然再不能从云潦身上找到一丝锋锐逼人的模样。云潦敛了衣袍，自榻上站起身来，也不靠近，只远远站在榻前，迎着月光，笑得一脸无奈：“不过，总算是找到你了。”

　　“他在说什么？”路未晞小声嘀咕。

　　柴扉见云潦似乎并未执意让他继续吹下去，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但我觉得，照此下去，咱们怕是得在小蓬莱住一辈子了。”

　　路未晞浑不以为意：“怎么会？”

　　“这厮刚才临时起意，决定把船直接开回小蓬莱。”柴扉冷笑一声，“怕是到不了你路家了。”

　　“怎么可能！”路未晞惊道，“这船上有多少修士都是去往扬州城与白玉京的！他云潦凭什么……”

　　应景般，船舱之外有吵闹人声隐约涌了过来：

　　“他云潦凭什么说改道就改道！”

　　“还有一盏茶的路程便能到扬州城，你们此时改道，不觉欺人太甚么！”

　　“小蓬莱身为灵武七星之一，也未免太过离经叛道！”

　　“我等好歹也算正道仙门，凭何如此看轻我等？莫非小蓬莱是想与天下正道为敌？”

　　声音传至云潦耳朵里，换来他嗤笑一声：“不过几条臭鱼烂虾，也敢自诩正道代表天下玄门了，真不知这所谓‘正道’是汪什么混水，王八恁地多，还非想争个第一第二的。”

　　柴扉听着门外喧嚷，心中忽生一计。

　　他忽而转过身，对着窗外大叫道：“云少尊！你方才保我一命，为何现在又要——”

　　“你疯啦？”路未晞惊呼，话音未落，柴扉竟抱着蟾宫，自窗口一跃而出！

　　最后落在他眼里的是云潦满眼夹杂着委屈的错愕，可柴扉已无力再想其他，放空了头脑，让天下第三存储在躯壳之中的记忆掌控了整副身躯。

　　恍惚之间，柴扉只觉扑面江风将他层层包裹了起来，江水的潮腥气味近在咫尺，随着疾风一同掠过他的鼻尖。

　　舟上修士见天下第三跳船，也纷纷跟着御剑飞离了船只。连同之前在船舱之中闹事的几人也纷纷寻了最近的窗户，跳离了栧兰舟——

　　不知为何，天下第三似与云潦闹翻了。

　　云潦身后有小蓬莱与琅琊月氏庇护，他们自是不敢动；可失了云潦撑腰的天下第三，岂不正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思虑及此，天下第三那一身高深修为在他们眼中仿佛尽数化为乌有，修士们一时间纷纷愉快了起来，只好似他们下一刻便能踏过白玉京那长长的九百级玉台阶，登上副盟主的宝座。

　　于是乎，柴扉身后，修士们便如蛆附骨般黏了上来——

　　正落柴扉下怀。

　　云潦眼见柴扉跳窗逃离，连忙追了上去。正当他攀着窗栏意欲纵身而出时，本一片平静的江面上却在一刹那多了无数御剑飞行的修士：正是他先前遣人一一逐下船去的那些人。

　　修士们深浅不一的衣袍在江风吹拂下猎猎飞舞着，足下宝剑更是被当头月光照得有如水波潋滟。黑压压一片鱼群般的人海中，柴扉的那一身不起眼的麻布衣裳转瞬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潦眼中一片晦暗。

　　他低垂着眼睫，望着江上粼粼碎月，忽而抿着下唇，轻笑起来：

　　“真不愧是你，一点儿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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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扉空着脑海，正待此身一如以往多次一般，自行脱逃至安全地界，不料行至一半，他紧闭的双眼忽而睁了开来。

　　天顶白月映入眼帘后，方才包裹在他身周的好风便尽数散了个干净。柴扉只觉身子猛地向下一沉，在足尖触到水面的一刹，他的身子又轻轻一纵，踏着江上波光，向前一路纵跃而去。

　　“柴扉，你疯了吗？闭着眼睛跳江？是怕自己死的不够快么？”路未晞咬着牙恨道，“我的魂元怕是不能坚持到上岸了，你会水么？”

　　柴扉愣在当场。

　　“你何必出来？”柴扉扶额，头疼道：“若是我刚才真是想要闭着眼睛跳江自戕，那咱们怎么不是泡在水里？”

　　“啊？”路未晞哀叫一声，“你……你不早说！”

　　他本想将身体交还予柴扉，可他足下一停顿，身后气势汹汹的修士们转瞬间便将距离拉近了许多。

　　路未晞借余光一瞥身后，一咬牙，倏地抬起手，高声喝道：“剑来！”

　　经他一喝，只见江天水月之光眨眼间尽围着他身周潋滟流转起来。波光与月光交织，最终凝成一道剑影，缓缓将他整个人托离江面三尺，旋即急速向前飞去。

　　“和光同尘剑意！”身后有修士高呼起来，“他何时竟通晓了路氏本家的绝技！”

　　“这……会不会消耗太大了？”柴扉隐约听见了路未晞隐忍着的喘息声。他心下不安，斟酌道：“不如让我……”

　　“废话，咱们一来一回，还来得及逃过那群苍蝇么。”路未晞的话语中带着喘，却又包裹着十足的傲气：“你方才救我一回，我这就算是还回来了！”

　　柴扉听他勉力强撑，也顾不上再与他争嘴上输赢，顺着他的话连声道：“好好好，多谢路高人救命之恩，你快别说话了，节约些精力。”

　　“哼，这点都是小意思，你看好了。”路未晞单足立于光剑之上，左右躲了数道身后修士们袭来的剑气与符箓。仿佛只躲了偷袭还不甘心，他转身一挥手，又是数道白光凝作剑形，刺入了修士们的队伍之中，“铛铛”几声打落了数人足下之剑，让那剑上的修士们一个两个皆扑通扑通地落了水。

　　“若不是我的剑不在手上，这些人的气焰岂能有这般嚣张！”

　　路未晞已控制不住话语间的颤抖，听得柴扉急叫：“祖宗哎！你别浪了行不行？再这么下去你魂飞魄散了还回什么路家？”

　　“嘿嘿。”路未晞有些虚弱地笑起来，“柴扉，你不用这么喊我，多跌辈分。”

　　柴扉长叹一声，又听路未晞喜道：“到了！”

　　定睛一看，沉沉波光簇拥之下，数不清的红色灯笼将一座不小的码头勾勒出了一抹旖旎轮廓，倒映在水中，仿佛是一团燃在幽潭底的火焰荡漾。

　　那码头边停靠船只无数。时值深夜，船上已无声响，只静静收着白帆，几乎融入夜色之中去。

　　路未晞咬牙加力，脚底光剑剑光更盛，载着他如离弦之箭刺向码头，那一道白光划过夜色，仿佛流星。

　　才一上岸，路未晞一个踉跄跪伏在地，紧接着柴扉只觉身体一沉，旋即又掌握了这具躯壳的行动。

　　不远处一个人影自夜幕之后悄然出现。柴扉心下一惕，正打算足下生风逃离此处，路未晞似是看见那人面容，又叫了起来：“跟他走！跟他走！”

　　“他是什么人？”

　　路未晞尚未回答柴扉此问，那人已然走到了他面前。

　　但见这人身披了一件暗色长衫，发髻上簪了一柄松枝，满脸堆着笑，向柴扉恭敬一拱手：“在下松闻鹤，在此恭候易公子已久。”

　　“这是我大哥的左膀右臂！”路未晞得意道，“岁寒三友的大名你听说过没？松先生，竹道人，梅三郎——有他们在，没人敢动我们！”

　　松闻鹤见柴扉不应，又躬着身子上前一步，眉目间满堆着温文和蔼道：“易公子，我家主人请您移步别庄一叙，还望公子不要让我难做。”

　　柴扉对这话里裹挟的威压很是不适，可路未晞一直嚷嚷着要跟他走，柴扉斟酌片刻，微一颔首：“既然如此，有劳松先生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