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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徐州城为两京要道,是到留都的必经之路,亦是南北运河咽喉命脉所在,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多有重兵把守,卫所衙署便是他们最佳之选。一入徐州,覃也心里的石头才稍稍落了地。门口士兵守城多年,什么东西没见过,远远瞧见那张牙舞爪的飞鱼便清出城门街道。

      要说平日里,冯保这样养尊处优、上位者多时的人,每每出行,一路上少不得高官大贾打点接应。他出身富庶之家,幼年也是锦衣玉食,不料家中一朝倾覆,顿时换了天地,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人说由简入奢容易,由奢入简难,因此比起寻常穷苦人家的孩子更加畏惧贫穷,因此虽然心知勤俭为国之要务,也从一开始便这样教育年幼的皇帝,可自己却终究没能经得住诱惑,这才惹得年纪渐长的年轻帝王侧目。

      像如今这样直奔卫所之地的情景,简直梦回少年尚在奔波之时,也不知该悲该喜。

      想来是他们一入城门便有人递了消息回来,卫所门口已有指挥使亲兵候着,几人到了门前方上前几步。覃也早看过这卫所如今大小事宜,见人便亮出牙牌。来人是刘匡正手下的亲兵队长李成治,覃也虽未见过,却早在镇抚司便看过这些人的东西。

      刘匡正桐城出身地两榜进士,方家书塾出身,并未有什么显赫家世,只因天赋出众而被方主选中伴读,后受陈瑞赏识入国子监。这样的人,满腹才华乃是必备,心中多有清高理想,仅仅是站在那里都叫人觉得天下悲悯,如今掌一府统帅,总算不负重托。

      他们提前差人送过消息,李成治自然不敢怠慢,一看见他们脸上堆笑道,“见过各位大人。”

      覃也眼睛在门口几人身上来回片刻,他身形高健,眼睛像带着刀子,冷笑一声便使得门口的士兵遍体生寒。“刘大人真是大忙人,不如说来听听,什么事如今都能排在镇抚司前头了。”

      如今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新官上任,不同往日在司礼监与内阁压制下的锦衣卫,行事作风十分强硬。而眼前这位年轻的锦衣卫,面目柔和,嘴角还未为含着笑意,眼含刀雪刃,他虽从未见过此人,却认得这名字,便是如今在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的亲外甥,虽还算不上得罪不得,但毕竟是皇上身边人,没必要节外生枝。

      他一双眼睛依旧满是笑意,客气道,“几位稍候,我这就去请刘大人,”说着朝身士兵吩咐道,“几位大人请先进去歇息。”说着匆匆往里去了。

      冯保在位时,为前任首辅张居正改革中坚力量,推行各项新政,树敌颇多,此行南京必定凶险万分。时任指挥使骆思恭在升任指挥使之前是衙门里专事缉捕锦衣卫的南镇府司镇抚使,最擅稽查办案,当年能够升任镇抚使,就是得益于其出色的办案能力,却甚少在人情上费心,可也正因如此,才能在张居正与冯保倒台,多方势力争执不定之时,被顺理成章的推上高位。

      好在此人在锦衣卫中是难得的刚正不阿,虽不满于冯张二人结党营私,敛财成性,所以早年甚少沾染,可也知道这十年里大明能有如此气象,亦是二人功劳。

      因此待冯保落难被发配至南京守灵后,陈矩专程拜访骆思恭,一番劝诫下来,终达成一致,全力护送冯保南下。一面大张旗鼓官家水路开道,一面秘密兵分两路,从两条驿道南下,皆由锦衣卫组成队伍,于徐州会合,再护送冯保至留都南京。

      一队由北镇抚司覃也带头,另一队由南镇府司荆凌峰领队,二人分别是陈矩与骆思恭亲信,手下亦是领队心腹,至于到底是由哪一队,两队人马临行前抽签决定,哪些人知道,哪些人不知道,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如今却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

      *****

      徐州卫指挥刘匡正来时一身红袍,乌帽团领,胸前一只花色雉鸡,两只粗眉横飞入鬓,这样的眉眼本应极富神采,此刻却只有疲惫。他一进来,覃也便起身,朝他略略拱手,“下官覃也,见过刘大人。”

      身后诸人见覃也动作,纷纷起身朝刘匡正行礼,唯有一位一动不动,依旧坐在桌旁,手里举着茶杯在嘴边,见刘匡正看过来才微微一笑。身后李成治不知何故,可不见刘匡正动作,自然不敢大意。

      刘匡正稍稍侧脸道,“你们都下去。”

      身后亲兵哪里放心他和这些朝廷鹰犬单独在一处,“大人。”

      覃也哼笑一声,“放心,我们也不是长翅膀的,还能把刘大人绑了飞走不成。”

      这刘匡正身份最为特殊之处,并非徐州卫所指挥使,而在于此人一是两广总督陈瑞的学生,二是漕运总督凌云翼一手提拔上来的,按说这二人都是张居正一手提拔上来的,不必如此防备,可是那漕运总督凌云翼向来不赞同外廷与内监相交,因此此时于冯保来说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儿,覃也自然信不得他,连带着也防备着眼前这位。

      刘匡正理了理并无异样的长袖,朝着安坐桌旁的人拱手道,“见过冯公公。”

      “刘指挥正三品的朝臣,这大礼,咱家可不敢受。”冯保早年出身富庶,因此擅琴能书,但是后来遇上家中落道,不是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儿。因此得道后亦对人和颜悦色,只要不是犯了什么要紧的事,甚少能见他有大发雷霆的时候。

      可论眼下这情况,不摆出些架子,难免虎落平阳被犬欺。

      刘匡正自行坐下,早些时候,若不是冯保发话,哪里有人敢在他面前坐下,即便是有这个胆子,事后自也有人教他规矩。只可惜此时那样的日子就像是已经过了几十年,遥远的像是望出窗外的远山,只余一轮淡青色的轮廓。

      刘匡正伸手掂了掂搁在案上的白瓷茶杯,空的,他看一眼门神似的立在堂内的锦衣卫,自然不会有人替他斟茶,“公公折煞在下了,老师早有吩咐,教在下好生招待公公。”

      这里站的都是什么人,谁不知道,时任两广总督陈瑞前阵子入京述职,后他们一步回肇庆。徐州倒数京广要道,可是冯保如今,寻常人避之唯恐不及,这老匹夫倒还念些旧情。

      不过这老滑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多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递出去的消息。王阒听在心里,心中一动,眼睛在屋里屋外的锦衣卫身上扫了一圈,再朝覃也那边看一眼,却只见他依旧敛着目光,若不是在场锦衣卫闻言多多少少瞧他眼色,几乎就要淹没在这帮黑衣的小子中间。

      “你老师倒是个难得念旧情的人,不像那些混小子。”冯保冷笑一声,“转个身就忘了自己姓什么,咱家还当眼睛镶在帽子上了。”

      刘匡正还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公公在学生这里只管放心,此地重兵把守,闲杂人等闲不敢冒犯。”

      覃也终于有了反应,手上将那腰间三尺长刀正了正位子,一双眼睛带着三分笑意七分戏谑,“指挥使大人说笑了,如今这世道,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妙。”

      ******

      虽是冬夜,覃也依旧怀里靠着柄雁翎刀坐在窗边,屋内窗户大敞,四周已没了动静,只有他一个人能感觉到的手指一下一下的轻轻抚着窗沿时无声的动静。

      今夜不同昨夜的伸手不见五指,月色出奇的漂亮,就像是中秋时宫里挂在屋檐下的灯笼,即便是有云间或笼着,也丝毫不掩其光华,不必掌灯便可将四周事物一览无遗,可不是什么夜间出行的好日子。

      覃也侧耳细听,并无声响。他在锦衣卫供职也有些时候,养成了些常人难以察觉的敏锐,总是莫名觉这哪里不对。

      窗外有雾气慢慢凝结起来,为庭院笼上一层神秘的色彩,若放在玉簪搔头,紫薇浸月的江南庭院,月色温柔,笼上轻薄的雾气,简直就是小时候听过说书匠口中志怪故事中的一幕,下一刻便有多情的鬼狐破空而来。

      可惜此地乃官制衙署,灰暗肃穆,由此便生出些森然的寒意。

      夜里忽然响起猫叫、规律而轻柔,声音极细,覃也分明一直凝神注意着,可这声叫声却像是已经响了好久,颇有古怪。他定睛一周,便瞧见那白猫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灌木丛的阴影中静静的注视着他,那样的黑色好像比此时身在其中的夜色更加深邃,他不喜这样至察的神情。

      覃也手下动作忽然静止,停顿片刻,在那白猫窜上屋顶的同时猛地起身,一手持刀,迅速沿窗梁攀上屋顶。

      又是她。

      白衣少女正坐在屋檐上,身材纤弱,脸上却带着只面目狰狞的鬼脸。竟然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穿白衣服,也不知道该说她愚蠢还是自信。

      覃也虽看不到她的表情,却明明感觉到她在面具下笑了。

      “大人,”她站起身,稍稍掀起面具,露出两瓣珊瑚色的嘴唇,“好久不见。”

      覃也的手慢慢扶上腰间雁翎刀,“不久,刚刚才和姑娘见过。”

      她的声音忽然间有些漫不经心,“是吗?”

      黎瑨心中一凛,身形一闪,一名黑衣人不知何时已在他身后,一柄横刀如风般劈下来。覃也架住的一瞬间腕上一转,借力与他拉开距离。如今这样唐制的横刀,已经甚少能够见到,这样的武器过于独特,一眼就能被人认出来,对于这些行走江湖的杀手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这一片都是专给官员留滞备下的内宅。覃也自然不会放心用别人的人,内外部防都是自己人,没想到还是给人得了空子。这一下刀剑铿锵,已经给守夜的锦衣卫听到耳朵里。那黑衣人目光转向白衣少女片刻,一转身就往衙署外疾步而去,覃也看看一眼那少女,思量片刻,转瞬便往黑衣人方向追去。

      他脚步速度极快,不似方才黑衣人那般轻浮瓦上刻意隐声,带的一片轻响。

      这一来连并未安排守夜的锦衣卫也被惊动,随着二人的脚步攀上来,黑衣人没有丝毫犹豫,反而脚下快了几分,没有半分畏惧,直朝几人而去。只是此人不似上回见面那样招招杀意,显然并没有伤人的意思,只捡着几人刚攀上房檐未及稳下脚步的空子,两招之内便破开口子,撂下几人又向前奔去。

      覃也目不斜视,几名锦衣卫看出覃也锲而不舍的意思,纷纷让路,二人相继消失在错落有致的屋舍之间。

      周益德早在才听见动静时便已通知衙署内巡守,不出时整个衙署便灯火通明,可此时覃也与那黑衣人早已没了踪影。

      覃也一路追至城中,此时早已过了宵禁时候,整条街上莫说是人,狗都睡了,连只鬼影也看不到。

      黑衣的年轻人闯入静寂的街市,空无一人,唯有淡淡的月色和檐下幽然的灯火。一顺看过去,尽头是略显幽深的转角。见过了百日的繁华,才更能体会到这夜色的凄然深邃。黑衣的身影脚下一顿,瞬间隐入一只偏巷。

      找死。

      这人不认得他,自然不知,万历五年十一月,张居正上疏请丈量十三布政司并南北直隶府州土地,这是实实在在的银钱之事,不是件能轻松拿下的活儿,京师派出不少锦衣卫协助督察,文武官员皆为之动荡。可是对锦衣卫来说,却是个难得机会。办好了,皇家亲卫自然少不了好处,办不好,那也是一众官员办事不力,他们不过协同办事,与他们何干。覃也身后有陈矩打点,被派遣至徐州供职两年之久,因此对此地极为熟悉。

      没想到三年了,再来徐州,半个脸熟的还没见着,徐州城倒还是老样子。

      不过此时可不是感叹旧时的时候,覃也只见黑衣人动作,也一侧身便进了偏巷。

      若不是进了这偏巷,没准他早就把他甩在身后,只可惜一念之差走了错路,终究要被堵在巷尾。覃也单手持弩,稳稳的架在小臂上,莫说两边尚无攀附,他就是插翅也难飞。

      那黑衣人余光扫过一周,一声轻笑,伸手缓慢的拉下脸上的遮掩,露出那张年轻的脸,“大人当真不放我走?”他一边说,手上就往腰间环首刀上探。

      覃也自然不会留情,手上短弩已经转了方向,那年轻人刚才收手侧身,弩箭已经钉在身后。这年轻人本未动气,这一下给覃也驳了面子,心下也有些脑了,转眼间语气也冷了三分,“今日原本不想见血,大人难道不知道,在我手下,大人落不到好。”

      覃也岂会受他威胁,嘴角一咧,收了手上短弩,却突然取了腰间号箭,抬手便听一声呼啸一簇火药之冲进夜空。身边高墙瞬间落下一人,覃也手中雁翎刀已经出鞘,随时准备出手。

      这是覃也第三回见她,今夜第二回。

      衙署内锦衣卫尚未寻来,带着鬼煞面具的白衣少女已经落在二人之间,年轻人并无反应,果然是认得。覃也想起这二人日前动作,摸不着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等着二人先手。

      却不想那少女这回掀起面具,却露出整张脸,却并未和覃也搭话,像是没看见二人此时剑拔弩张的氛围,停也不停,几步回去一把拧住年轻人的耳朵,半点儿面子也不给他留,直在他耳边低声喝道,“混小子,说了不准你来,竟敢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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