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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果干 ...

  •   一转身瞧见皇侄怀抱一条破毛毯。

      也好,反正两头都有一堆说不清的问题。我便转脚跟上皇侄。萧关从隔壁屋里迎面出来,冲我惨淡一笑。

      我心里一惊,以为又出了什么事,下意识看皇侄。皇侄只是看了萧关一眼道:“明日宋非带军赶到后,你点一队人马去追上方老将军,协守苍南诸城。”

      萧关应声告退。

      进了屋我才明白虎牙兄弟的惨淡之笑从何而来。对门便是一条约十米长的大通铺,被褥已被卷走,只剩光秃秃的石头床板,从床板磨损程度依稀可以看出这条大通铺上曾经长期由十人共享。而每个“坑位”上都歪歪扭扭刻着一句话。

      有的是“不破楼兰终不还”。

      有的是“雪声偏傍竹,寒梦不离家”。

      有的是“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

      我和皇侄相对慨然。

      皇侄铺开萧关送进来的被褥,又加上他的破毛毯,转身去关上门窗,一边微微笑道:“方老将军的必然是‘夜阑卧听风吹雨’了。”

      我脱靴坐上榻沿:“可把你们良州军给比下去了吧?这文化水平,八州十二诸侯无出其右。”

      皇侄拧了条热水巾递给我:“他们原都是京都缇骑营的少爷兵,家中非累世书香,也请得起个把西席先生。”

      我擦着脸:“缇骑一般都是点将领兵,何时全军出来过?还混这么惨。”

      他接过我擦完脸的布巾,转身又拧了一水儿,自己用:“原是想路上和叔说的,但叔没同我一路来。方夜阑这支缇骑军从前是随我父……也就是旧太子出征,二十年前苍北大战,秦王勾结北羌泄露军机,致使太子与大将军姜放同时深陷敌阵,太子派方夜阑领这支军队支援姜放。但没来得及,赶到时姜放大军已在萧关全军阵亡。后来便一直驻守萧关,太子倒台后,他们编制上被调入晋王军。晋王不看重萧关,粮饷紧着自己亲军那头,所以方老这里才如此穷窘。”

      我趿拉着鞋子漱了口,端来洗脚水,坐回榻沿:“这事我倒是听说过,太子大哥领兵佯攻长河关,姜放率轻骑奔出萧关,奇袭羌人大后方的‘达玛’草原。不料两边同时遭遇三羌联盟大军,朝廷能就近调动的援军有限,最终都派去救了太子,没顾得上姜放。当时父皇就在我母后宫里,前线战报直闯进来,兵部的人催父皇速下决断救哪头,父皇急得差点背过气去,这能怎么办,总不能不顾太子吧?只可惜姜放一代名将……”

      皇侄也漱完口,坐上榻沿,脱了靴袜直接把脚伸进我的洗脚水:“谁都咽不下这口气,太子后来为揭穿秦王泄露军机之事,与北羌王私下交涉,称愿以云州北部十城换取秦王送给北羌的那份大兴行军图……”

      水盆本就不大,我被良王的举动吓了一跳,小腿往下直接僵成两节木头桩子,连带口舌都不利索了:“所……所以太子被秦王抓住把柄,挨了一口反咬,锤实通敌叛国之罪……你的脚怎么这么凉?”

      他一边褪去沙尘仆仆的外衣,一边道:“尽西头的哨台底下有积雪,靴子湿了。”

      我把脚拿出来:“唔,那你多泡会儿。我先暖暖被窝。”

      屋中只有床头一盏油灯,外头也是漫布旷野的漆黑,寒风在百里城墙的石头缝间呼啸穿行,我忽然心如擂鼓。

      这该死的鼓声在皇侄爬上榻时几乎要夯断我那还没好结实的肋骨破胸而出。小王八蛋。我暗骂了自己的心脏一句,翻身往另一边被褥上滚:“行了你就睡那吧。”

      皇侄解开发冠,贴着我的后背躺了下来,道:“等缓过来,我身上很暖和的,夜里冷,十四叔睡过来些。”

      我虚张声势道:“我身上也是很暖和的,冬天里睡觉从来用不到汤婆子。”

      皇侄在我背后轻笑道:“我虽然没享过几天当皇孙的福,但约摸知道冬天里上床睡觉前,是有宫女给叔暖被窝的。”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反嘴道:“你这话说的,叔的宫里什么样你没见过?糖糕蜜饯白疼你了,她俩可是要放出去嫁人的。”

      皇侄自己个儿在旁边“发抖制暖”,片刻功夫大约是真暖和过来了,连声音也低柔温软起来:“皇叔不是要回京吗?”

      “一时半会回不去了,”他这一提起来,就有的聊了,我一个打挺翻过身,“我师父死了,姜家怕是要散,眼下谁逮着我,那可谓是前途无量。我且问你,你有一支凤凰金钗,哪来的?”

      “!?”他侧身向我,一脸无辜。

      “你有什么别瞒着我,”我指向隔壁的墙,“卫裴跑过来就是为这事,我师父死时手上有一颗雕着虫的珠子,金钗上也有雕着虫的珠子,卫裴还说他老师也收到过带这种虫纹的东西,他老师也死了,他老师是谁你知道吗?是你外公,翰林前掌院学士张寄!此事干系重大,你……”

      “是……是曾祖母给我的。”他看着我,猛然闭了眼,磕绊道,“我不会瞒你任何事,只要你想听……东宫被封的头一年里,我身边的嬷嬷、奶娘、宫女、太监,陆陆续续死了个干净。他们都是替我死的,每天都有人想尽各种办法,要送我去见我的父亲母亲。直到有一天,她来到东宫,手提金冠,披头散发,如鬼夜行……”

      我很惊讶。皇侄眼皮直跳,那颗针尖大小的朱砂粒儿也跟着直跳,我忍不住伸手轻轻按了一下:“凰陵封土都夯结实了,就一疯老太太,如今也不能怎样了。”

      他忽然睁开眼,睫毛扫过我的指腹,我要缩回手,却被他一把扣住腕。他眼眸漆黑,浑如两颗通透水润的琉璃珠子。上辈子一开始时,我只觉得他这双眼睛透彻清亮,看起来似乎是个聪慧诚实的孩子,值得笼络。到后来离心渐生,又觉得他是“扮猪吃老虎”,目光高深莫测令人畏惧。而此时世殊时异,我竟从他眼中咂摸出一丝“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意味来,倒也新鲜。

      我兀自跑了片刻神,发现他也在盯着我跑神……我俩顿时都有点尬。

      可能我俩的确都是“小火炉”,凑到一起,空气中的温度略微偏高。我连忙打破这沉默:“然后呢?她……”

      “她问我想不想活。”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发紧,“我……原本是不想的。但我前一天刚好见过你。”

      我对此其实没什么印象了。

      他神色忽地松缓下来,甚至带了一声轻笑接着道:“你突然从墙头上掉落下来,兜里的什锦果干洒了一地。你喝令原本在欺负我的几个太监替你捡果干,对着自己剩下的半兜零碎可惜了半天,才抬眼瞧见我。你看了我一眼后,转过身去照着几个太监的屁/股,一人给踹了一脚,让他们滚。”

      我隐约记起来了,几个德妃宫里的太监仗势欺人,跑到废宫里去欺负小孩,我路见不平,一声吼啊。

      他的手心微微汗湿,贴着我腕侧的脉搏轻轻蹭了一下:“然后你又回过来看了我一眼,忍痛割爱,把剩下的半兜果干塞给我,说,让我替你收着,你明日再来取。”

      “我那是怕我转脚一走,他们抢了你的去,”我插嘴道,“料想哪颗糖能在熊孩子手里留到第二天早上,我其实是让你吃了它们。”

      他微微垂眼,笑了:“我以为你说真的,没敢吃。第二天你没来,我以为你忘了,所以曾祖母问我想不想活时,我想的是枕头底藏的那包什锦果干碎儿,我想你万一明天来了呢。我说我不想死,她把金钗甩给我,疯疯癫癫走了。没过几天,便有一个老太监来东宫报到,说是有人派他照看我。”

      “那包果干后来怎么样了?”我对良王的自制力十分好奇。

      他抬起眼,悠悠弯起眼尾:“你一直不来,我想你可能是彻底忘了,或者已经有了别的果干,就把它们吃掉了。”

      ……也不怎么样。我往被底缩了缩:“唔。这样便明白了,如果金钗是祖母给你的,那么那颗蜉蝣金珠原本应是旁人给祖母的,也就是说可能有人想杀祖母,但大概失手了。可是……祖母为什么又把金钗给你?那老太监想来是祖母派去的,他果真是在照看你?那为什么我父皇崩时,祖母似乎又要杀你?”

      他跟着我也往下缩了缩:“金钗给我,是示警。派来的人也确实是照看我。先帝崩后,杀我是为了保你皇位稳固。”

      我明白了,祖母这是把皇侄当成了人质,捏在手心里。但问题是“人质”这个身份,不是谁都有资格担当的。首先你得是个人,其次你得有人“赎”。街上没人管没人问的小叫花子,就很少会沦为质子。皇侄那些年里头的情形比之叫花子,似乎并未强到哪去,所以祖母在用他威胁谁?

      “十四叔,”他静静地看着我,“我……身后有一群人,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目的。但是如果曾祖母认为这群人不愿我死,那么至少他们是可以控制的。我愿意把我的性命交给你。”

      “……”我不堪与他对视,错开目光,“会是薛家吗?”

      “薛家与太皇太后的确不合,但与姜老先生和张太傅交情深厚,不会对此二人下杀手。况且薛家、姜先、姜放、张寄都曾是太/子/党。”

      这我倒是心里明白的,太子大哥尚在时,满朝上下大概可以分为两党:太/子/党和秦王党。太/子/党三大主力军便是薛氏外戚、姜家武将和太子太傅张寄主掌的翰林院。而秦王党的主力军,说白了那就是我祖母一人。祖母她老人家与天斗与人斗,好不容易混上太后的宝座,才未消停几年,便又要为太皇太后之位继续奋斗。为了日后不被太子一派撵下台去,她一手培养出了秦王,与敌人争得个头破血流。

      放十五年前秦王势败、姜放与太子通敌之事真相大白时,太/子/党残余势力们因怨愤难平,朝祖母痛下杀手确实说得通。但而今太/子/党的老人们也惨遭毒手,就说不通了。可见“蜉蝣”并非旧太/子/党们的党/徽。也就是说,从太子秦王时,便存在“蜉蝣”这股第三势力。

      “蜉蝣”纹第一次出现在祖母的金钗上,第二次出现在张寄的书页上,第三次是我师父的佛珠,而第四次,便是我上辈子见过的那封奏章。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群人,那他们真可谓是手眼通天了。卫裴问我武帝朝八世家,难不成他们还和八世家有关系?

      “十四叔,”皇侄唤道,“别想那么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死在这里,哪管身后事。”

      是啊,如今我发下削王令,亲随良王军逼入晋王领地,晋王是不反也得反了。其他亲王原本尚有可能隔岸观火不掺和,但见我师父一死,姜家溃散,再不来掺和一脚,那都不像是郑家儿孙。毕竟祖有训,不想当皇帝的皇子不是好皇子。所以我眼下是八方受敌、守备中空,情况比上辈子还惨。就只有良王了,如果他还觉得我是个好皇帝的话。

      他见我不说话,似乎有些忐忑:“我说的……都是真心的,你……在担心其他人倒戈吗?皇叔,我觉得削王令没错,朝中但凡心有正气者,都知道没错,先帝不敢做的事情,你敢做,只要斩下晋王第一旗,响应者必众。”

      我心下其实一直有点困惑,逮着他那双黑润润的眼珠子死死盯住:“我不过给过你一把碎果干……有很多人愿意帮你,你有很多机会,也极有能力,你就不想……你其实说得没错,讲到底我不过是在利用你,如果没有燕王晋王,没有兵变、战乱、饥荒、水旱,我可能不会封你做亲王……”

      “你……”他目露一丝惊讶,“那天晚上没睡?”

      “嗯,”不小心说漏了嘴,只好坦白,“没睡着,听见你说的话了。你说你杀了几个太监,埋在正蒙殿后面的花坛里,这事没错,叔当初不该只踹他们一脚了事。也不该既去瞧了你,却又隔那么久才去瞧一次。叔打小没吃过苦,一贯是受别人体贴的那个,未曾会体贴别人,对你说不上多好……”

      “如果天下太平,朝中安定,”他仍轻轻握着我手腕,似乎不打算放开,“十四叔不封我做亲王,还会想起我吗?”

      我想了想:“我在京都给你挑了一处宅子,都修整好了,就差个门匾。我也想过让你清贵闲散地过一辈子。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更何况,我尚未说什么,你就一溜烟跑了,你知道我被你气到吐血,喝了多少斤药吗?”

      “皇叔,我不想要那处宅子,不图清闲富贵,”他暗搓搓地将额头抵上我的手背,“更不想要权势。我一开始赖在京都,是因为你待我太好,好到让我觉得是在做梦。后来我又要去良州,是因为我发现自己是个累赘,你每天下朝后焦头烂额,还要费尽心思来哄我,只当我是三岁小孩。满朝大臣提起我,也只会想到东宫旧案,想到薛家,想到诸王夺权。我不能永远躲在宫里、活在梦里。再说如果我一直什么用都没有,你就不会待我那么好了。”

      ……不得不说,良王不仅很会暗搓搓地恃宠而骄,也很会暗搓搓地撒娇。并且大概因为这辈子和我私下相处的时间更多、与我更为熟悉亲近,他在我面前话变多了些,时不时会蹦出几句令人惊动的“甜言蜜语”。

      面对敌人虚虚实实的糖衣炮弹,革命者需以铁的意志坚守信仰的高地——我克制自己想要摸一摸皇侄的脸的冲动,转手呼噜了一把他的发顶。

  • 作者有话要说:  又提前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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