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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打脸 ...

  •   “这钗哪来的?”卫裴一见之下,面色忽白如金纸,双目血红地瞪向宋非。

      宋非蓦地被卫大人唬住,愣道:“姑娘家的东西,还能哪来的?”

      我连忙拉起跪都要跪不稳的卫裴,叹了口气,厉色看向宋非:“你给朕说清楚。”

      宋狒狒大概未进化完全,和许长安一样,是个净坑上司的傻子。在我的逼问下,他花了半个多时辰阐述他的个人主观猜想,力证此钗乃京都某位红粉千金赠予他家殿下的定情信物。我听了气得着实想上去踹他一脚,一脚还没落下去,他忽然“见棺材落泪”,三魂归位般恍然喊道:“对了!我想起来了!是一位老人家送来的,那老头递给门房一个包裹,说是殿下在宫中的旧物,包里的确都是些琉璃珠黄金柄小弹弓之类的玩意儿,我看过了才呈上去,殿下见了说请那人进府,但我再出去时人已走了。”

      我收回脚:“什么样的老头,还记得吗?”

      宋非挠了挠头:“阴嗖嗖的,脸白得跟鬼一样,一大把年纪学小姑娘家捏嗓子说话,忒怪的一老头……”

      这宋狒狒……大概不曾见过太监。我心下有了些推测,“怪老头”八成是东宫里跟在皇侄身边的那位老公公,皇侄搬出东宫后,便将此人放出宫去养老了。他给旧主送东西,还有连门都不进转脸就走的道理?我看向宋非:“后来呢?这人找着没?”

      宋非闻言,微微撇了撇嘴:“殿下还真让人去找了,萧关那傻玩意,带亲卫队和暗卫队把良州府翻了个底朝天,没找着,回来生捱八十军杖,险些残废……”

      我看皇侄似乎挺喜欢萧关这孩子,就是那天撞见不可描述的一幕,也只是冲宋狒狒呵斥,半句重话没往萧关身上撂,作甚就要打人家八十军杖了?这得动多大气?

      宋非提起此事,似乎颇有些怨气:“我那时还只是个府卫,不然让我去,定不会挨打。”

      我沉吟道:“良王素来仁厚稳重,赏罚皆有道理,既动了气,此事必然干系重大……”

      “陛下”,卫裴忽道,“立即密令宫中追查此钗出处,臣怀疑芥子大师之死与恩师之死……”

      “你别着急,”我拿起金钗,“宋将军,还有谁见过这个?”

      宋非道:“钥匙有两把,殿下自己一把,萧关一把,我这个是萧关走前托给我的,别的应该没什么人见过了吧?”

      我安抚卫裴:“加了锁,便不同于账外那些可以随便挪动的木头桩子,想拿去宫中调查,还需有个名头,如此,良王又要落得旁人诸般猜疑。再说,京都往来一趟也需好些时日,太麻烦。朕是皇城里长大的,依朕看这钗来历也简单,九翎的足金凤钗,外封出去的亲王府上不好说,但天子脚下一般世家侯门都不敢用,八成是宫里头的东西,也许是从前太子妃的,可太子妃薨时年纪尚轻,宫里年轻姑娘爱白珍珠红玛瑙,上三十才流行戴绿翡翠,四十往后才兴用这种暗紫的玉精,今年内府司给皇娘送春祭大典的礼服,便有这么一支凤钗,皇娘还不愿戴,说她哪里就这么老了,问责内府,内府说他们也是按规矩办事,衣冠皆循旧例……”

      循谁的旧例?我蓦地闭了嘴,心里咯噔一下,自己把自己唬住了。

      卫裴盯着我:“是太皇太后的吗?”

      不能吧?祖母的东西怎么会在皇侄手里?更不可能是皇娘的,皇娘才当太后没几年,应该是今年逢祭典才得了这种钗。

      我感到诸事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这阴谋的终极目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大概看出来了,收到带“蜉蝣”标记的东西的人,都死了?

      “陛下?”卫裴宋非齐声唤我。

      我有些慌:“先不返京,点些人马,去趟萧关……不,备笔墨,还是送封信吧,我问一问皇侄……”

      “信送不出去,”宋非道,“萧关贴近晋王军营阵,一只鸟都飞不进去,人马更带不了,关口盘查兵会把你祖宗八代都翻出来,太爷爷他三姑舅当过其他派系炊火兵的也不放行。殿下给陛下准备的假通关牒还在,要不……”

      于是,我从九五之尊的皇帝变成了生意失败的破产药材商的儿子。

      原来按皇侄的计划,我与他均是破产药商的儿子,一个负责持家,一个负责败家,爹破产自杀,一大把年纪的娘要改嫁,兄弟俩被逼无奈,北上向旧债主讨要二十年未曾讨回来的债,而这旧债主,正是镇守萧关的姜家军旧部方夜阑一军……

      谁乐意放债主进家门?皇侄可真会编。

      宋非却告诉我说,此事并非杜撰。药商确有其人,萧关守军也确实以“穷”闻名关内关外,二十多年来在西北三州欠下一屁/股债。药商俩傻儿子去问军家要债,路上被阿蒲奴他侄的乱军砍死,掉落的行李被他家殿下从尸堆里扒出来,通关牒上还带着血。

      及至我从行李中翻出带血的通关牒,宋非才一拍脑袋:“不不不,陛下您不能亲自去,点个人拿这牒走一趟捎口信……”

      “点个人,”我扒拉着药商儿子的包裹,“给我当护卫就行,这不还有一份通关牒吗?”

      宋非看着我手里举着的两份文牒,为难道:“军营里头没女人啊。”

      我打开一看,才发现这另一份通关牒大约是位女子的,上书“苍州南阳城济世堂贾约妻李氏”,是败家儿子的老婆。

      犹疑间,卫裴在一旁忽道:“我同陛下一起去。”

      我虽表面镇定,心里多少有点怕,想带个人壮胆,打量卫卿一眼,知道这大营里头再找不出更细白些的人了,便略一点头:“行吧,换身衣裳,蒙一件兜头兜脸的大袍子,到了关口,不行你就别再跟着,只在外等着便是。”

      于是这一天,早上还暗自发誓远离良王回京吃斋的我,晚上便风风火火朝萧关奔去。怎一个“脸疼”了得。

      临行前交代宋非,教他当心此次的中州援军,对方是敌是友如今不好说了,若被问起,千万别透露朕和良王殿下的行迹。

      我自觉得这一世皇帝当得比上一世妥帖得多,但无奈敌人们也更妥帖了,搞得我仍然很狼狈。

      我一面惦记着姜弼带来的中州军有没有和宋非他们打起来,一面想着京都现在不知是个什么情况,挂念皇娘。闷头赶路,风沙如刀割面,竟也无暇思考前头皇侄如何了,不管别人想干什么,我到他跟前,他总不至于把我怎样吧?

      卫裴心里记挂案子,一路也是无话。

      西北旷野,天高地迥,远近了无人烟。我俩一路狂奔,中途下驿站,换过几次马,添过几次酒水干粮,如此七八日,才望见绵延起伏的灰砖城墙如小山一般,横亘百里,厚重敦实地静卧于莽莽黄沙间——正是萧关。

      我与卫裴换乘一马,到哨楼下喊话。哨兵下来查对文牒,搜身,眼见要去摸卫裴,我拦道:“军爷,这几个钱您买酒吃。”

      卫裴站得腰板挺直,身形比马还高出一大头,以黑风袍蒙住头脸,只露出一双冷冽的眼睛,单手虚握马缰,宽大袖口显出白净劲瘦的手指和腕骨——实在不像女人。

      卫裴的“不配合”令哨兵生疑,当即拔刀呼喝同伴:“把他们绑起来!”

      我一见如此,什么也顾不得了,挣扎喊道:“你们这帮吃沙子没见过世面的,男人怎么了!整个大营欠我几千两银子呢!堂堂官家要不要脸了!”

      哨兵们先是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听我后半句,又似乎顿时短了声气儿,类似“又来了一个讨债鬼”的表情从他们脸上一闪而过,我趁机道:“我兄弟前些天来的,在里头,放我进去!”

      他们不大信我,势欲绑我去先打一通杀威棒再说。两相争执间突闻一声呼喝:“住手!”

      只见一人从不远处城墙根下撒丫子小跑过来,竟是萧关。

      萧关给哨兵看了个令牌,指了指数百米开外的烽火高台,说方将军请我入营。

      我定睛一看,瞧着烽火台顶似乎站着俩人,那俩黑点糊得不分彼此,但我仍一眼辨出左手那位是皇侄。

      我与卫裴牵马入营,登上城墙,弯弯绕绕走了约一刻钟,才进得烽火台下的石楼中。

      一路走来,除了哨楼处的几个兵还算年轻鲜亮,所见兵将皆鬓发花白,衣甲灰暗,几乎个个到了该退伍的年纪——这就是皇侄所说的大兴的咽喉?

      灰石砌的大厅中空旷昏暗,一应桌椅俱无,只迎头正壁上高悬一幅羊皮地图,地图下正中摆了一盏微弱油灯,油灯两侧有两人席地盘膝对坐。

      萧关领我与卫裴一脚踏入石厅,身后重门吱呀闭合,余人瞬间退了个干净。皇侄起身,冲我见了一个四平八稳的臣子礼:“皇叔。”

      另一人随之起身,走近前来,也颤巍巍落跪:“末将萧关驻军统领方夜阑,参见陛下。”

      我一面拉皇侄起身,一面打量这位声虚气弱、瘦削佝偻的“大兴咽喉”,一路上堵在喉头的一句疑问突然就被一口唾沫囫囵带下去,同昨夜干咽的粗面饼一起,赴六道轮回去了。良王自掌五万兵马,他就是想干点什么,也不用千里迢迢找一支黄沙快埋到脖子颈老年团费口舌吧?

      一念间,老年团团长忽然抬头,一双灰白浑浊、似常年汪着两眶老泪的眼睛里,射出两道淡漠愁苦的目光,不等我说平身,他便扶腰而起,捶打着自己弯如虾尾的背,径自温温吞吞地挪回“座位”。

      卫裴上前一步,皱起眉头。

      皇侄就着我的手起身,顺势搀着我往“座”上引,我一见那片团团圆圆、被人屁股磨得光滑锃亮的灰石地砖,顿时什么也不计较了,老人家在边关吃了几十年沙子替你守家卫国,连个落腚的蒲团都没有,你还有何话说?

      不管今后时局如何,我打算先坐下来,好好谢谢老将军,不料落座落到一半,良王突然扯下自己外袍胡乱一叠,迅速铺到那片“团团圆圆”的地砖上,我一愣,保持着要坐不坐的半蹲姿势回脸望向他。

      他浑不在意地在我肩头轻轻一按,脸上淡淡腆出一丝笑意。

      我冷不防被他按下去,瞬间感觉屁股底下坐的不是良王殿下的袍子,而是一窝脆弱的薄壳草鸡蛋——丝毫不敢用力。

      方老将军突然“铁骑突出刀枪鸣”地一通狂咳,与自己喉中那口浓痰奋力厮杀了百二回合后,操着豁哧豁哧的破落嗓子道:“末将营中穷窘,陛下眼见为实,朝廷欠的粮饷,如能补来,方某代众将士叩谢天恩。”

      我刚要应,卫裴忽道:“臣记得萧关驻军隶属晋王军,按律例,诸王军粮饷由诸王府上自出。”

      ……险些被讹了?我摸摸鼻头,不知如何应答,国库近年也是入不敷出的,流州赋税一让出去每年进项就短了大半,更别提连年旱涝饥荒、大小战事上的花费,我就是眼下金口玉言地许了方夜阑粮饷,回去也不一定能兑现。虽按卫裴说的,方夜阑这笔债应打晋王府的账上走,但八州十二亲王,不都是大兴的吗?我本是扮作来讨债的,怎么就变成了被讨债的?

      一时心中烦乱,抬眼去看皇侄:你搞什么幺蛾子,让我一同来,就是为了让朝廷充冤大头吗?

      皇侄在我背后微微躬身,凑近我耳畔:“萧关现有九千驻军,每人年俸十两银子,欠了二十年,共计一百八十万两,加上万余名伤亡将士的抚恤金,约摸也要百八十万。另外二十年的粮草、战马、兵器、铠甲、棉衣等物资,还需兵部与户部一同核对清算。”

      ……这是要我把皇宫拆了买吗?

      皇侄微微笑着,一瞬不瞬盯着我。我默了片刻,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要我代京都朝廷出面,卖方夜阑一个人情,好让方夜阑答应帮我们夺苍州军政大权。我点了点头:“老将军,朕先给将士们拨出三年的粮饷物资,朝中近年也不宽裕,余下的朕保证五年内分批补齐,您看如何?”

      方夜阑嗬嗬地笑了起来,浑浊的目光依稀落在身侧那幅发黄烂边的羊皮地图上,口中喃喃:“二十年了……将军,二十年了……”

      我忙道:“朝廷对不住你们,方将军……”

      “方某死守萧关二十年……”方夜阑打断我,“不全是为了朝廷那几口粮食。陛下能保证三年内收复苍州九城吗?”

      我诚实道:“这也是朕的心愿,但朕不敢保证,短则半到一年,长则五到十年,迟早有那么一天罢。”

      方夜阑缓缓点头:“五年十年太长,我怕是活不到那一天了,殿下……”

      “方将军。”

      “记得到时候,还来这里,烧些纸钱。”方夜阑扶膝起身,佝偻腰背,踽踽向外走去,“萧关是你们的了,我去守苍南十五城。”

      ……

      这一出一出的都是什么操作,及至老年团撤了个干净,朕也没晃过神来。外面的世界太复杂,朕或许不该离开皇宫。

      夜间忽起大风,飞沙走石。良王带着仅剩的几个兵挨个点亮萧关哨台的火把,佯装一切如常。

      我与卫裴自力更生地煮了锅糙米饭,炒了盆干野菜,在簌簌落土的石砌小厨房里摆桌,摆完才想起来半路上买的腊肉干还剩些,仍可凑一盘。都说自己做的饭吃起来会格外香,果然这顿饭中只有我亲手撕的肉干最可口。

      卫卿慢条斯理嚼着他的野菜,忽然问道:“陛下对当年旧太子之事知道多少?”

      我扒拉着菜汤泡饭:“太子大哥脾气极好,说他通敌叛国我是不信。我记得你的老师当时受到牵连,被判秋决,后来怎么逃脱的?”

      “……老师曾说过,是‘胡游’救了他,我一直以为‘胡游’是个人。”卫裴默了默,补充道,“老师是流州人。”

      ……这绝对是流州人被黑得最惨的一次。我敲着碗边:“那就说不通了,‘蜉蝣’救了他,为什么又杀他?”

      “因为,”卫裴轻蹙起眉,“当时正值先帝病重,如果臣猜得不错,‘蜉蝣’与老师接触,应是为了帝位之事,双方意见相左……”

      我的脑子有些混乱:“你觉得‘蜉蝣’不是一个人?那是什么?”

      卫裴凝目看向我:“是一群人。‘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陛下知道武帝朝八世家吗?”

      那都我太爷爷时候的事儿了,我特么能知道个鬼啊,正一脸蒙蔽地瞪着“无所不知”的卫爱卿,外头一声马嘶——皇侄回来了。

      卫裴便要退去,留良王与我用饭。

      良王坐到卫裴刚才的位置上,一通风卷残云,扫桌光盘。

      我看得不是滋味。

      他只是笑笑,向我讨了剩下的肉干,拿出去分给几个老兵们。

      我心里惦记着什么八世家,仍去找卫裴。

      前脚刚踏进门槛,皇侄也跟了过来,在我身后说:“夜间没有守卫,叔跟我睡隔壁吧,卫大人这里让萧关看护。”

  •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儿们今天提前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_→当十四半只脚踏进卫大人的房门时,有的人表面稳如老狗,实则内心已经慌了。
    下一章预告:同床共枕,秉灯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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