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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来啊 ...


  •   皇侄把自己伪装成一床棉被,害我出了一夜的汗,大秋天,还捂出一身痱子。

      清早,帐外刮起凉爽的秋风。士兵们生火引炊,皇侄在晾衣服。

      我惊奇地走上前:“你自己洗?”

      “别过来,”他看了我一眼,红着耳尖,“滴着水,当心沾湿衣裳。”

      “连我的你也洗了?”我依言驻足,“你这孩子。我的衣服也是你换的?”

      他忙摇头:“不是,赵将军走前来看了叔一眼,说叔长疹子了,给叔换了身干爽衣裳,叔睡得沉,不知道。赵将军还说叔不食葱蒜,军中多是良州人,味喜辛辣,昨日是我疏忽。”

      他说着,在自己衣服上擦擦手,蹭蹭蹭跑开,眨眼端了些清粥小菜来,放在一个装满箭镞的木头箱子上。

      我想,赵朔应当没把“葱蒜”和“疹子”这俩玩意联系在一起叨叨给良王听吧?

      我坐在小木墩上,神游天外,食不知味地吃着粥。皇侄晾完衣裳,也搬了个小木墩坐到我对面。

      “你吃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和叔的一样。”

      “哦。你今天打算干嘛?”

      “等辎重来。”

      “辎重还没来?”

      “下雨,耽搁了。”

      “嗯……行军打仗这么闲吗?”

      “赵将军说,不亲自把灰狐打死,他就把自己吊死在长河关。”

      “……”

      “十四。”

      “?”我眼皮一跳,“叫我什么?”

      “叔。”他腆然一笑。

      “我脸上有疹子吧?有点痒。”

      “不能抓。”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他手劲太大,我只好顺从道:“好好好,不抓。”

      ……

      大兴的皇帝和大兴的良王像俩智障儿童一样,如此尬聊了一整个早上。

      而后良王被几位将军请走了个把时辰,正午回来,手中带了瓶药膏。

      正午的秋阳晃眼,帐内一片明光。吃完午饭后,良王说要替我涂药。

      我很后悔,我为什么要喝那碗飘着葱花的骨头汤?

      我袒露着面相十分不雅的背,让皇侄涂完了药。他还想给我涂脸上,我说:“药瓶给我,我自己抹。”

      他将手往后一缩:“没有镜子,你看不见。”

      我:“……其实叔以前也长过这玩意,什么都不涂,过两天就好了。”

      他满脸问号:“叔方才怎么不说?”

      “额……”我结巴了,“这……我没想过。”

      他把药膏给我:“既涂上了,不便躺着,叔趴着睡会?”

      我将头埋进枕头里:“哦。”

      他挪开两步,忽又转回来,伸手捞我翻身:“不行,我忘了,你身上有伤。”

      我冲他呲牙笑。

      他将我摆正,懊悔道:“骨头疼不疼?”

      我大言不惭道:“那么点伤,早就没事儿了。”

      他愧疚地点了点头,拿眼瞥了一瞥对面的床榻。

      “那铺盖原是放地上的,”我说,“前两日地上水汽重,必是不能用了。我这疹子不传人,你要困上这来眯一会。”

      我给他让了让地儿,他便躺了下来。

      山河破碎,沧海横流,大兴的皇帝和大兴的良王睡起了午觉。

      睡得迷迷糊糊间,听见帐外有人说话。

      “辎重到了,殿下呢?”

      “在睡午觉。”

      “什么?殿下从来不睡午觉。”

      “宋将军,你不能进去,殿下真在睡午觉。”

      “扯犊子,殿下受伤了?”

      “没有,殿下陪他叔睡午觉。”

      “叔?什么叔?”

      “跟中州援军赵朔将军来的,可能是张府上的,快别问了。”

      “啥情况?”

      “让你别问了宋狒狒你给我死回来!头!头!”

      ……我睁开眼,与帐门缝里探进的一只脑袋四目相对。这人面相白净斯文,看着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可左耳却戴着一个乡村狂野风的大圈骨环。我冲他一眨眼睛……他扑通一声栽了进来。

      我赶紧闭上眼。皇侄被惊醒,起身。把宋狒狒拎了出去。

      他们走后,我又躺了一会,才爬起来。掀门走出去,方才与宋狒狒说话的那人朝我抱拳。我说:“小将军叫什么名字?”

      “萧关。”

      “‘萧关逢侯骑’的‘萧关’?”

      “嘿嘿,因我出生在萧关。公子聪明。”这年轻人长得一团孩子气,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一对小酒窝。

      “看你服色也是个正经将军,怎么来看大门?”

      “殿下让我来保护公子。”

      “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我拍拍他的肩膀,“我还认识一个人,他也是从看大门干起,现在已经是大将军了。你跟殿下多久了?”

      “五年。”

      “你跟殿下一同在青泥岭呆过?”

      “这倒没有,是我把殿下从矿坑里刨出来的。还有魏先生。”

      我沉吟道:“魏先生?”

      萧虎牙摇头直叹:“挖出来的时候,魏先生把殿下圈在怀里,自己身上被炸得稀巴烂。如今又遭一次罪,我前儿瞧见殿下对着魏先生发呆,眼睛都看红了。”

      我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本意是独自散散步,不想萧虎牙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屡次与我目光相对,跃跃欲试地等着我说话——合着这是位含蓄型的话痨。

      我不忍驳他兴致:“你们殿下,素日里吃什么药吗?我这几年没见过他,他是病了?”

      萧虎牙摆摆手:“嗨,不是什么大病,听说是睡不好觉,行军中怕耽误事儿才吃,不过这几日没吃,看样子也睡得不错。”

      “为什么睡不好觉?做噩梦吗?什么样的噩梦?”

      “这……不好说,我也不清楚,不过倒是有几回听见叫什么‘叔’,估计叫的就是公子你……”

      “萧关!”

      额……耳边忽传来一声暴喝。皇侄被几位将军簇拥着,站在不远处,朝我看来。

      “啊……是!”萧虎牙腰板一挺,并脚立正,惊悚应道,“殿下!”

      “绕营负重跑,十圈,开始!”皇侄严厉地盯了萧虎牙一眼,命令道。

      虎牙“蹭”的一阵风窜出去,脚后跟蹶了我一裤腿泥……

      我悻悻朝皇侄走去。几位将军齐齐朝我抱拳,那位宋狒狒——我知道他为什么叫“狒狒”了,他又高又瘦,手脚奇长,单看身形,的确很有猿族的特征,他率先开口道:“小……小叔公?”

      我:“……”

      皇侄默了默,道:“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叫张公子罢。”

      众将军齐声唤我“张公子”,又纷纷做自我介绍。

      宋狒狒说:“张公子,我叫宋非。‘宋狒狒’是刚刚被罚跑圈的那傻叉给我起的诨号。”

      他说着热切地抓起我的手:“你能来这里真是太好了,你以后就来良州吧,千万别再离了殿下……”

      “宋非,”皇侄嘴皮子一掀,“你也去跑。”

      我在一旁嘿嘿地笑,觉得皇侄很有意思。笑了一会儿,发现皇侄每说个三五句话,就要瞟我一眼,搞得将军们工作汇报做得很是艰辛。于是我悄悄溜走。

      溜达途中,几次瞧见狒狒和虎牙俩倒霉孩子,他俩一人驮了一袋粮食,狒狒腿长脚长,赶超了虎牙,虎牙在后面喊:“宋狒狒你丫粮食洒了!信不信殿下让你再绕三圈一粒一粒捡回来!少一粒不抽你板子我跟你姓!”

      狒狒大挥手喊道:“宋关!我先跑完,给你烧洗澡水!”

      年轻真好。我深呼了一口气,肺里有点疼,但心中无比畅快,什么北羌、什么晋王、什么流州悯州,我一瞬间连自己是皇帝这码都忘得一干二净。

      忽想起老和尚问我是不是为了大兴,我现在想告诉他,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为了大兴,但如果有得选,我这辈子想先为了我自己。重活一回就像做梦,我觉得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自己的感觉是真的。

      大兴朝有史以来最自私的皇帝绕着军营散了一下午的步。

      天光转暗,营地里零零落落点起篝火。辎重部队一到,又搭建了许多帐篷,人更多,伙食也更香,好像还有酒喝。不得不说,皇侄的部队生活水平真不错,赵朔军中就寒碜得多,洗澡都是就地找河湖跳进去扑腾,要么就不洗,从来不向士兵提供烧洗澡水的服务。我想到自己一身黏腻腻的膏药和刺啦啦的疹子,问了路,朝供应热水的地方走去。

      我本以为会有很多人想要洗热水澡,做好了排队等待的准备,没想到……一个人都没有。大概天气转凉,这群兵蛋子,觉得自己并不需要洗澡。烧水的大灶旁竖了一块木牌,牌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烧水的老柴去吃饭了。”

      良王军的文化水平,似乎比阿蒲奴他侄的军队高。

      我想,不行我就自己来呗,烧水谁还不会了咋地?

      大灶是用土临时夯的,露天。因前两日下雨,柴火被堆置在一旁的大帐里,柴火帐后面还有几顶大帐,帐内有浴桶。大灶上的铁锅里已灌满了凉水,我见外面的柴火似乎不够,便往柴火帐里头去搬柴。

      不料我一走进帐内,就听见……一声不怎么文明的……额,呻|吟。

      “嘘……宝贝儿别……”

      “滚,宋狒狒你去死……你松开我,会被人看见……”

      “没人看见,让我亲一口,我就不闹你。”

      ……我不知何时爬上了柴火堆,凑到了帐布的一个窟窿洞上,从对面另一顶大帐被风掀起的门缝中,觑见了两条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啊,眼睛好痛。我轻手轻脚地爬下柴火堆,打算无声遁匿。不料一转身……迎面撞见皇侄。

      我吓得一哆嗦,怀里的柴火哗啦啦往下掉。

      皇侄负手而立,脸背着光,看不清表情,但听声音似乎有点生气:“这里的人呢。”

      “?”我把柴火全扔开,“哦,去......吃饭了。”

      “……”他一动不动,忽拔高了声音,“宋非,给我滚出来!”

      那厢宋非果然屁滚尿流地从正门滚了进来,萧关跟在后面也往里挤,姓宋的拿手往后一拨拉使劲把人往外推。

      皇侄的脸色,大概已经比外面的那口锅的锅底还黑了:“衣服穿好。”

      萧关终是挤了进来。宋非伸长手给他揽了揽衣服。

      “你自己穿好!”皇侄的脸色又黑了一层。

      俩倒霉孩子规规矩矩地跪在皇侄面前,大气也不敢喘。

      我感觉事情不太妙,弱弱开口:“那个……殿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闹着玩……”

      皇侄猛抬眼看向我。

      我:“……”说不出话来。

      他甩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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