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神医卫竹青》东世

135、一百三十五

　　天子沉迷北月丹药，忘乎所以，竟不再管朝野间的暗潮汹涌。
　　他日里召见北月使臣，明面谈着中原同北月和约之事，暗里却是为了向他们讨求成仙的妙药。
　　那药自然不能成仙，却能叫人感觉欲生欲死的快活，在那般的快乐之中，天子也顾不得甚么礼义廉耻了。

　　权势们表面上并不与天子撕破脸皮，但私底下都已开始分权夺利。
　　那些书信在昏昏长夜中翻越千山万水，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忠臣们的手中。
　　卧龙风水庄，爪中是天下三分命脉。

　　一纸书信自然不能笼络人心。
　　但徐观真正在朝中有的第一股势力，是掌管着十万雄兵的文将军。这点微小火种自泥沼中燃起，在其他人不能察觉的地方，悄悄地将把火光从南方烧到了京城。

　　江湖上也正是风起云涌，有传言道朱如雪成了赵家的家主，利用赵家的势力，大有在江湖卷土重来之意。

　　虽然席青已死，但他唯一的关门徒弟继承了他的医术，年纪尚小，却已是青出于蓝，双手能令白骨生肉，化死为生。
　　但唯有诚心求医的人能寻到他，朱如雪遣去的人进了几次谷都扑了空，也不知那些少年究竟躲在了何处。

　　卫竹青身旁跟着的随从长相平平，却有着一手瞒天过海的本事，把他们几人的行踪瞒得严严实实，赵家连他们的影子都摸不着，更不用说对他们下毒手了。

　　朱如雪见过那叫卫竹青的少年，觉得那年轻人同席青十分相像，倘若不杀了他，她心中便总是不得安宁。
　　她在后院把凉水一点点地洒在花草上时，觉得日光是凉的，她的手也是凉的。

　　她叫人去那崖下寻过多次，却始终不得席青尸骨。一日不寻到，她便又多一日梦魇。
　　死人会化为山溪、枞木亦或是怪石么？倘若不能，为何会凭空消失？

　　“阿娘。”听闻她回屋的声音，床帐后的赵如虞将帘幕拨开，露出一张如玉的公子脸庞，轻轻唤了她一声。他原是赤着身子坐在里头，过了会才拢好里衣，爬起来去取了那截烟管，熟稔烧起吸了口后，才继续朝朱如雪笑，道：“何必怕一群胆小鼠辈，哪怕想出手报复我等，又能从何处寻得势力呢？”
　　这等话他也并非第一次说，但朱如雪每回都听不进。
　　他自是不能明白阿娘为何对那人十多年来都念念不忘，况且那人如今已经尸入黄土，死人又有甚么价值？

　　朱如雪与他共坐在床铺上，丹砂色的唇贴上他的脸颊，两人温热的身躯无声地交叠在一处。
　　烟与水交融，她阖眼时心中是白茫茫一片。
　　她近日来是回想起初上山，在席青师父面前俯首磕头，长老不让她起身，她便在那门前跪了一个时辰。地是硬而冷的，天上下了下雨。

　　那少年弯腰为她递了一方手帕，要拭她脸上泪痕。

　　“姑娘莫哭了，”他小声同她说，“我去取些吃食给你。”

　　“我姓席名青，是药王谷中弟子。”他为她披毯子，为她打伞，道，“我该如何称呼姑娘？”

　　席青有时实在是笨拙，不过是刻了个木牌，便将手指弄得横七竖八都是伤痕。

　　当真是奇怪，众人在她面前折辱他时，她未曾记起他的半点好。可过了这么多年后，她却夜夜都会听到他唤她“如雪”的声音。
　　这些年害死的人还少么？一个席青又有何好怀念的？

　　朱如雪睁眼，恍惚间将面前的人当成了席青，轻声地唤了句：“席少侠……”

　　“阿娘？”

　　席青已经死了。
　　她清醒了，别开头，拢好了衣裳，便又起身去院子了。

　　-

　　近日来打到两只野鸡，运气倒还不错。
　　百知晓领着我和无道弟弟二人在江湖里乱跑，大多时候都是去和尚住的地方蹭吃蹭住的。要叫那些没头发的知道我们仨在金佛后烤鸡，恐怕我们这辈子都进不了佛门了。

　　百知晓扯了个鸡腿给我，随口说了句：“要不就削了头发拜入佛门罢，也算有个安稳住处了。”

　　我说：“好容易才把头发留得这般长，我舍不得削。”

　　“阿青的头发好看。”无道恩了声，说，“不该削。”

　　百知晓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季无道的肩，说：“我们这可是在逃命，总得想个权宜之计罢？”

　　不过也能听出他说要拜入佛门是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这是下下策，要被那些追杀我们的人发现了，还会连累这边的方丈。

　　早些年跟我师父救过的那位叫宁陵的小公子在镖局打下手，这些时日帮了我们许多，他们镖局倘若有人中毒，就会暗下请我去解。托他们江南镖局的福，我还能拿到配药的种种草药。
　　睡前总会再把那些药方在心里默默，免得在外头跑得太久，把安身立命的本事都忘了。

　　季无道有时会以为是他拖累了我与百知晓，每当他情绪低落，说的话总是比平常要少些。
　　听到又有北月弟子残杀中原人时，他也会觉得在我们二人面前抬不起头。这对他着实是痛苦的事，一面是好友，一面又是族人。

　　我握着他的手，把替人治病换来的糖糕放到他手里，道：“莫想那么多了。躲一家的追杀是躲，两家也是躲，既然咱们仇敌都那么多，你也不必把过错都归在自己身上。”

　　他起身来抱我，闷不做声。

　　我心想他身量拔高得可真快呀，胳膊也像成年男子那般结实有力了。当年背他上山的时候，总觉得他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又很瘦弱，还担心不留神他就死了。
　　大约是因为我眼睛看不到，看不见他们的模样，过去的岁月在我心中也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幻影。
　　幸好他身体虽冷，心跳声却与寻常人一般，我听着这样的声音，知道他还活着，便能感到安心。

　　百知晓收了伞，从破窗外跳进来，瞧见季无道抱着我，便出声道了句：“季无道，你可也过十六了，哪能成日像小孩一样黏着阿青？”

　　“百兄，”季无道松了手，低声道，“我既不能出去露面，也做不得甚么事来换钱，跟你们一处，总以为自己是个废人。”

　　我说：“年纪轻轻，整日想这些。”

　　百知晓嗤了声，说：“为了不叫你当废人，我特意去外头找了些事给你做。”

　　我也瞧不见百知晓拿了甚么回来，只听到他压着声音吩咐了季无道一些与北月有关的事。

　　“若是杀人便能解决问题，我们又怎会一路逃到此处？”我说，“这事根本就没那么简单，倘若不斩草除根，就都是在做无用功。”

　　百知晓说：“我们要做之事，正是斩草除根。”

　　我们三人围在一起，百知晓的声音很低，近乎要与窗外的雨声融在一起。

　　他说：“不止我们三人，还有风水庄的少庄主，霖阁楼的岑玉……他们都会出手助起这一场大火，烧过整个中原。”

　　那些名字都是我熟悉的，可此时我又觉得那些人都陌生了起来。
　　但凡涉及到生死利益之谈，真能把心坦坦荡荡地交给对方么？

　　“你不必怕，”百知晓说，“此事全由我来安排。他们都能从中得到益处，帮我们利大于弊，没有不出手的道理。”
　　他向来是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的。我听他说话，心下安定了许多，虽然还有疑虑，也还是先点了头。

　　我低声同他说：“我性情还是过于优柔寡断，当初若是能再心狠一点，或许就……”

　　百知晓打断了我，道：“阿青，人不该为自己的仁义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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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江南后往东走，有座无名的荒山。隔着几百里才有村子，我们披着斗笠冒雨赶了夜路，在山上一个洞穴中落了脚。

　　我打完坐用内力将衣服蒸干后，跟他们说：“我从前喜爱下雨的日子，山雨来时去走石板路，草鞋踩在水洼中的声音都极好听。”
　　可在这种逃命赶路的时候，雨便成了麻烦了。
　　要是淋雨后生了病，就更是雪上加霜。

　　“我怎么觉得自己的话很多？”我自顾自地说了会话，发现无人应我，“你们不会觉得我烦罢？”

　　百知晓说：“阿青，要不你来吹个笛子？”

　　我想了会，觉得还是算了，说：“万一哪个倒霉的来这山上，听到我的笛声恐怕会以为撞鬼。”

　　烤了火后，我们就一起靠在里头的石头上阖眼歇息了。

　　百知晓躺着躺着，忽然闷声笑了起来，道：“今日拿到了吕叶烟的信，她这大小姐倒是半点没变。”

　　我许久没听到过吕姑娘的消息，顿时来了精神，道：“她说了什么？”

　　“她在红香馆学着帮姜前辈管事，露了几次面，在江湖上也有了些许名气。”百知晓说，“她说要不是有一屁股烦心事，她也想来跟我们一起逃命。”

　　我也笑，说：“逃命哪是甚么好玩的事？”

　　百知晓说：“其实她还想给你寄吃的，可信传的太慢了，等那煎饼到你手里，恐怕早就坏了。”

　　我半开着玩笑说：“你便代我写信回去，说坏了也无妨，我还是会吃的。”

　　百知晓过了会，笑了声，说：“她听了你这般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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