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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天香风月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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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满满, 天香楼碧玉琉璃斋的主人, 洛阳闻名的花魁娘子. 我有一个同父的妹妹, 沈巧梨. 两个名字两颗心, 两种人事两种性情, 两样的行事, 却要享一张相似的脸, 共承一脉相同的血液. 唯一不同, 只是命运. 我是烟花女子, 而她, 是好人家的小姐.
今夜里, 月影阑姗, 我又见到她, 我的妹妹, 四海镖局的小姐. 真未曾想到, 八年后的相逢, 竟会在妓院……
时间倒回片刻前:
天香楼, 凤箫馆南墙, 一棵树后, 一女子轻盈落在密密枝叶树杆后, 悄无声息, 猛地拍了一下藏在前头的男子肩头.
“喂! 采花贼人哪里逃!”
男子猛转过身来, 反手一抄, 将女子捂住嘴挟在腋下, 悄声警告: “臭丫头, 你小声点! 这么淘! 妓院你也跟来, 看回家师傅不打得你屁股开花.”
小姑娘一阵儿懊恼, 随即抓住人家小辫子黠笑: “ 哗, 师兄……呜!”
一句话未曾脱口, 已叫人掩住嘴, 正不乐意要挣扎, 却见眼前廊下, 有人谈话. 隐约有一女子依在门前, 门外两侧守着两名壮健男子, 仿佛似妓院打手, 站在那里也不知是在看守还是保护, 那廊前等待着一名男子, 背身站在夜色里, 正对着门. 幽幽只听那女子说: “你娶了我吧.”
虽不算大庭广众, 到底也有人旁观, 小姑娘听她说这样大胆的话儿, 由不得一诧. 那男子却只不出声. 小姑娘也替那女子脸红, 多么尴尬, 随即不齿, 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来? 又想, 到底是烟花女子. 小姑娘满满的兴趣听那男人要怎么答, 却只听那女子轻笑, 淡淡道: “不娶么? 那你滚吧.” 说着缩身将门 “啪” 地合了, 只留得门外三人木立廊前. 那被当面甩门的男子立在门前, 似要敲门, 手伸了出去, 却是一犹豫, 到底没敲, 转身走了. 行至树前, 小姑娘好奇抻长了脖子去看, 却叫师兄抓住往后一拉, 躲了开来, 顺着另一方向闪出了院子.
小姑娘促狭地偷笑道: “师兄, 你干嘛呀? 偷偷摸摸的. 怎么跑到妓院来偷香窃玉啊?! 银子花光了么?”
那男子无奈地拉着她一路往外走, “你还知道是妓院呀?”.
小姑娘挂住男子的手臂蹦蹦跳跳给他拖着往外头走, 一路嘴巴不停又东打听西打听的. “师兄, 师兄, 刚才那姑娘是谁?”
“你是不是喜欢她呀?”
“咦, 不说话就是喜欢了?”
“呵呵, 脸红什么啊? 师兄你老说男人不坏, 女人不爱, 那个坏女人配你这样的坏男人倒是一对啊!”
男子叹口气, 揉揉眉心, 转过头来斥她, “你一小丫头片子, 别不懂装懂, 你又知道什么是坏女人了?”
小姑娘歪着脑袋看着他, 古灵精怪的一双大眼睛眨呀眨, “师姐说, 巧巧是好姑娘, 所以师兄不乐意跟巧巧鬼混. 那么师兄三更半夜也要跑出来看的姑娘, 当然不是好女人了.”正说着, 却一头撞在前头人背上. “哎哟” 一叫, 揉着脑门抱怨, “师兄你干嘛突然停下来啦? 也不说一声!” 却听男子正经八百地说: “满满姑娘.”
小姑娘抬头一看, 眼前正立着一美貌姑娘, 十七八的年纪, 柳眉凤眼, 像只狐狸. 于是拍手笑叹: “师兄, 你一晚儿要见这么多坏女人啊!”
男子瞪她, “巧巧! 别胡说!” 又回过头去道歉: “满满姑娘, 在下师妹年幼无知, 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小姑娘巧巧哼一声, 冲他吐吐舌头做鬼脸.
满满心头一震, 拿眼把那小姑娘仔细一看, 嘴里淡淡道: “怎么敢? 我们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
男子干咳一声, 轻声恳切地说:“姑娘, 你知道郑某从没那样看过你.”
满满脸色稍微缓和一些, 皱着眉, 却似心里有事, 只勉强转了话题道: “郑公子, 今夜来沉香水榭有什么事?”
身后小丫头精乖, 接了话头说: “姑娘, 还用问么, 咱们这沉香水榭里头还有谁能弄得大家偷偷摸摸跑来看? 真没想到咱们郑公子也不例外呀.”
那郑公子脸上尴尬, 干咳一声, 身后小姑娘好奇, 钻出头来问: “谁呀? 谁呀?”
郑公子敲了她的脑门斥道: “就你多事!”
满满眼神黯了黯, “小梅, 别多话. 我们走吧.” 说着与郑公子擦身而去.
郑公子要拦, 却听她淡淡提点: “今夜前院葛爷摆酒, 若是来看朝云姑娘的, 她亦席上有座.”
郑公子听在耳里, 她人已错身入了后院, 他犹疑一下, 到底拉着小师妹巧巧往前院走去……
朝云这一日, 并不顺. 先有杜平来访, 将他得罪了, 打发了, 独自在屋中坐了. 虽然是葛爷叫人守着, 不许会客, 故意找借口长久打发了他的. 但心里其实也不是不希望他当时能干脆点头娶了她. 若如此, 便无需夜夜与九姨一起坐在葛爷身边, 妾身不明地陪着他们一帮兄弟吃酒玩笑, 由着一双双眼睛无时无地地悄悄看过来仔细打量, 窃窃猜议. 更不用, 时时猜测着自己将会何去何从, 葛爷又要何时把话摊明白了说, 这样不上不下吊着挂着, 有时反更叫人心急. 夜夜的召唤, 走得忐忑去的忐忑, 只不知这次是要侍宴还是要侍寝. 一边消打着自己, 一边如骨梗在喉, 总有那么些个不舒服.
正想着, 门口又有人传话, 说葛爷前头摆酒, 叫去. 说不得只能去了, 尴尴尬尬坐着, 笑不是, 哭不是, 只得木着一张脸坐着, 想想旁边九姨的面色, 只怕更僵. 真滑稽, 她是不能不来, 九姨却是可以不来却一定要来. 来做什么呢? 来看她这个小妖精如何耍贱招, 以便随时防备着么?
人声酒气, 呼呼喝喝一堂熏人的暖气儿. 往好处想叫热闹, 说直白了叫烦躁. 正烦着, 听一边莽汉日日不烦地老一套, 喝个半晕举杯晃过来敬酒, “葛爷! 我敬你!” 脚下一个不稳, 手一晃, 兜头一杯酒泼浇在朝云胸前, 打湿了一片衣服. 四面眼睛看过来, 登时一屋子人鸦雀无声……
朝云拿出帕子将衣服上酒沾起, 地方不对, 大庭广众之下做来真是别扭, 再抬头一看, 那么多双个眼睛定定望着她, 再一抬头, 更有那一双铜铃似大眼愣愣瞪着她, 尴尬呆木的无所适从.
朝云苦笑, 自嘲, “这衣服看起来有这么饥渴么?”
“扑哧” 旁边不知有谁就笑出来了, 一个笑百个笑, 这一笑大家都放松了神经, 气氛渐渐和缓起来.
“大个儿! 瞧你小子粗手粗脚的, 平常姑娘家都被你吓跑了, 看你啥时候才讨得到媳妇啊!” 瓜皮老六猛拍一把一边儿呆愣着的莽汉, 戏笑道.
葛爷接过剩下的半杯子酒, “得得, 葛爷我衣服可不渴, 葛爷嘴皮子渴.”
莽汉搔着脑门子乐呵呵傻笑.
朝云趁机站起来, 轻声说: “葛爷, 我下去换件衣服.”
葛爷点头应了, 见怪不怪, 想这些姑娘家们, 别说泼了酒了, 就是换了天气怕不也要换件衣服?
老实说, 葛爷心里头是喜欢的. 这些个年轻姑娘家, 别看青楼出身, 其实眼界儿高着呢, 平常可不爱跟他们这些混混老粗来往, 那楼里一等一的头牌姑娘就更不用提, 平常连个面也不给人见. 就是九姨跟了他, 举凡也不把地下的兄弟当回事. 倒难得朝云没这难伺候的小姐脾气, 从不随便把这个看高, 把那个瞧低, 如今在兄弟们面前, 有得没得也是给他长了脸了.
朝云就着这热闹, 悄悄外头去了, 一路上笑闹, 也不知哪个忽然就说了句: “往人家身上泼酒? 那是要剁手剁脚的, 以后穿鞋子可小心呀.” 声音不大不小, 正好叫她听见, 分明是女子声音. “你少胡说!” 又有男子低斥. 这一来二往的, 一路上不必回头, 朝云也能觉出那一双双的眼睛, 防备地, 斥责地, 冷阴阴地盯在她身上, 只怕没钻透一排排洞眼儿来.
朝云不自觉地冷沉了面孔. 走出了房, 迎头撞见一男一女两人. 那女子极稚嫩, 打扮却不伦不类, 不男不女, 一双眼睛却是圆溜溜, 雪亮雪亮, 极有精神的. 兜头往她脸上一照儿, 拍手说:“咦, 我知道你, 你就是刚才那个求男人娶你的女人, 是不是?” 原来这二人正是后院里偷看过后赶过来的沈巧梨, 郑重光两师兄妹.
朝云心里一阵恶心, 冷冷扫她一眼, 反问:“ 陪男人逛妓院, 有意思么?”
那一种轻蔑,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巧巧气得语塞, 伸长指头指住她叫:“ 你! 你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 你有这闲心多事, 不如回家开个妓院留着你身边的男人慢慢玩儿, 何必出来丢人现眼装天真.”
郑重光只觉得这话听着不对味儿, 皱了眉头说: “姑娘, 你这话怎么说的.”
朝云笑笑, “我明白, 只准你们拿我耍着有趣, 却不许我开你们玩笑. 可是这样?”
身后忽然一人说道:“他只是想说, 说话别这么缺德罢了.”
朝云回头, 看是九姨, 笑了, “做人别缺德就行了.”
头一次说这样的话, 痛快是痛快的了, 心里却多少有些忐忑, 说完不待人反应, 自己顾自转身急步离去. 暗里哀叹, 完了, 明知道不能惹她, 你还没事惹她, 干什么? 还嫌自己不够惨是么?
无论走出多远, 那身后不远不近的脚步声总也甩不脱. 永永远远跟着, 像拿绳子拴住她出来当狗遛一样.
心里一阵烦躁,转头大叫: “你们离我远点儿!!” 空静的夜色里, 只有她一个人歇斯底里的吼声. 正对着那两张不动不变板着的脸, 无力更乏力, 只觉自己蠢得要命. 朝云皱着眉, 心口里堵得难受. 还要怎样? 还要怎样? 自此一直给人这么锁着, 跟着, 守着, 夜夜侍宴? 去是贱, 不去是不识好歹. 天天猜疑着何时要给他来个侍宴变侍寝. 逃也无路逃, 躲又无可躲, 她折腾了这半天, 无非不想走到那一步, 可如今, 不也就上赶着往那步走么? 倒不如迎头一刀, 来个痛快.
其实, 其实又有什么可怕?! 睡在一个男人的床上, 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当然也并非做不得, 何况她已做过. 她不懂得以前为何尽力在避免这种状况, 尤其又在这许多人逼她避无可避的情况下, 这一切坚持显得多么可笑无稽.
一个人, 站在夜色里, 茫茫然望向眼前毫无表情的两个人, 微侧了头, 看着. 只不知自己整个人显得多么的单薄脆弱, 那冷皱的眉, 一脸的怒容, 只显得无理取闹.
他们不会走开! 不会! 也不会说什么! 不会!
朝云咽一口气, 漠漠转过身来, 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在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
乏力……
慢慢走在静夜里冰凉的青石板地上, 背影单薄, 颓唐……
身后, 两人相视一眼, 慢慢, 跟上……
郑重光扶着半醉的小师妹自后门回了镖局. 将小师妹送入房中, 自己一人往书房走去.
深夜, 幽暗, 静悄悄的, 书房里却点着灯, 仿佛专门为他点起, 专等他回来.
郑重光悄悄推开房门, 悄悄走了进去.
里头, 他师傅转过身来, 急切地问: “怎么样?!”
他摇头, “他们看得很严, 根本没机会私下跟那姑娘说话.”
师傅叹口气, 责怪道: “那你还去这么久?”
郑重光尴尬, 懦懦道:“小师妹, 小师妹也跟去了, 差点儿暴露了行踪. 我哄了她半天这才把她哄回来.”
师傅跺脚, “这丫头! 尽坏事儿!” 一面愁道: “距那胡人说的时间也不远了, 咱们可得抓紧些, 把东西拿回来!”
一面又说:“葛老大耳根子软, 要从他那儿套出事儿, 就得从他身边女人下手. 九姨风月场里十多年可不是白过的, 精得鬼似的, 轻易别想从她那儿讨到好. 所以我才叫你去那新姑娘那儿看看能不能套出什么线索.”
郑重光为难: “师傅, 看来葛爷挺要紧这位朝云姑娘. 身边儿老有人看着, 也不准接客, 恐怕不好下手.” 又问: “师傅你和葛爷这么好交情, 何不跟他明说?”
师傅只是摇头, “葛老大什么脾气? 跟他明说? 我都一把年纪了, 可不想叫他把满脸胡子拔个精光讨个没脸!”
郑重光又问, “那师傅, 你这是信不过葛帮主了?”
师傅叹气, “也不是信不信得过, 只是这事事关重大, 马虎不得, 拖着好几条人命干系呢!” 想一想, 不欲多说, 打发他道:“算了, 你先下去吧.”
他欲再问, 却知道师傅无论如何是不会说的. 于是只得作罢.
这一厢人心惶惶, 那边厢, 还照旧的自在快活.
俗话说, 人无远虑, 必有近忧. 这远虑需得日日愁谋, 那近忧不到且自逍遥, 到底孰好孰坏? 谁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