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百戏》寂笔

24、第 24 章

　　这是数十天以来葛爷第一次和九姨两个人, 私下的, 面对面的相会. 短暂的. 还有一场事故等着他们去处理.

　　葛爷叫一声: “九艳.”

　　九姨侧开头, 只说: “你的人出了事, 虽然人是在我这里, 但没你的话, 我顶着下面多少话头, 也定等你来处理. 我知你一直拿我当狠毒妖婆看待, 但要你有一点儿像我这般顾念前情, 你多少不要叫我太难做人.”

　　葛爷神色中那一种为难, 显而易见. 还有一种沉沉的失望,是不是还有一点儿抱歉和后悔?

　　他说: “九艳, 你还怪我?”

　　九姨却不理他, 半侧的面颊尽力的僵冷, 可却冻不僵那一种幽凄的伤神.

　　葛爷在九姨对面椅子上坐下来,. 过片刻, 说: “你放心.”

　　九姨轻轻叹息, 你何曾叫我放心过? 这么多年, 一次又一次, 你什么时候才有个了啊?

　　朝云先近来. 跟在后边新荷叫人扶进来, 两边一边一个人, 机会是把她整个人悬空架着的. 两脚儿只虚虚悬着袜子,案未着鞋. 过门槛儿的时候略不小心, 触到了脚, 只听得她一声惨叫. 待人扶近前来, 哭求: “葛爷您替我做主.” 两只眼睛却丝毫没看过朝云, 更似在躲她.

　　新荷跪下来, 葛爷说: “算了, 你有伤, 起来吧.”

　　新荷只是哭, “谢葛爷体谅, 只是我这伤的是脚, 坐下更没个落脚处, 叫人架着胳膊酸得紧, 您还是让我跪着吧.”

　　葛爷听着, 出了口气做罢. 紧锁着眉头, 问:“你怎么就这么确定是朝云干的?”

　　新荷垂头, “葛爷, 实不相瞒. 她原来跟我同房的时候曾在没人见着时拿簪子比戳我的喉咙.”

　　葛爷冷哼, “你倒是好大胆子, 差点儿叫人杀了还敢往人脸上甩盘子.”

　　九姨却在一旁叹了口气, 居然承认道: “也是我的错, 不该暗示新荷难为朝云.”

　　朝云心一沉, 却见九姨看着新荷叹息, 又道:“可不过是当众吃了点小亏与你皮肉无伤, 你又何至下如此狠手?”

　　新荷在一边嘤嘤哭, 朝云只觉得自己真是九姨口中那个心狠手辣的阴险小人.

　　葛爷愁眉怒眼,沉沉出口气. 良久, 方说:“朝云, 你可是叫我失望啊.” 说着侧过头去, 似不愿看见她.

　　朝云没来由地心里一急, 语出坚决, “不是我”. 被人冤枉, 被人斥责的时候, 被高东临误会时都没有这样急过, 本早都知道这些是不需要急, 急也没用的事情. 可偏偏轮到葛爷, 她却急了, 慌了. 为什么? 是因为他是唯一对她好相信她的人么? 还是她靠着他且不能失去他的保护? 朝云苦笑.

　　葛爷也恼了, “你意思又是你九姨冤枉你了?!”

　　朝云看着他的眼神不动不屈不闪,那一种无力的软弱和倔强, 屡屡让他动容让他动心的软弱和倔强.

　　此时却听九姨一声冷笑. 葛爷抬眼去看九姨, 那笑眼里, 高傲里有一种沧桑.

　　葛爷重重吸吐了几口气, 颇有一种痛心疾首的感觉, 回头看着朝云, 沉声说: “九艳的为人我心里清楚. 她是心眼小了些, 但还没这么狠心肠! 这楼里大小事情只要我想知道, 还没几件能瞒得我葛爷去! 你和新荷, 还有老五那些事, 我也不是不知道! 何况那天新荷往你脸上泼菜的时候, 有人长着两只眼睛清清楚楚看见你前脚出了客房, 后脚就偷偷进了新荷房间. 我知道你气, 人生气做错事也是常有的, 你今天认了, 葛爷还当你气昏头了才做这缺德事儿的, 敢做敢当, 知错就改, 也还是葛爷知道的那个好丫头. 可你到现在还在这儿推脱抵赖, 连你九姨, 啊, 连你九姨平日对你不好你也在记在心上今天一块儿拖下水替你顶罪?! 丫头, 你真叫葛爷失望!”

　　朝云静静阖眼, 那一种表情, 仿佛万念俱灰, 又仿佛早已了然, 看得人心寒, 只不知她这一颗心, 怕早千疮百孔觉不得什么了. 没有生气, 没有委屈, 朝云静静看着眼前这个男子, 不怨, 不怪. 他是个好人, 有担当, 也肯担当. 他旁边那个女人, 跟了他也不知多少年了, 也没白跟, 他信她. 多少年的交情, 多少年的感情, 他信九姨比信她朝云多点, 并不是过错. 就算她遭他冤枉了, 他也不欠她什么, 他给了她许多, 而且都是主动的无条件的付出. 那一种照拂, 那一种有了麻烦, 就有人肯站出来替你挡, 替你出头, 替你撑腰, 怜惜, 爱护你的感觉, 很好, 真的很好. 不能怪他, 不可怪他. 她从他那里, 已经得到太多.

　　朝云静静看着葛爷, 那一种眼神, 那一种眼神! 那一种嘴角勾起的弧度, 那一张清秀的脸总有一种惨白的与年龄不合的伤痛与沧桑! 微笑, 微笑也是苦涩的, 渗出的那一丝苦涩, 满满的却是温和的体谅与包容. 那一种无言相对! 葛爷看着她, 心焦!
　　急急道:“不然你倒是说说, 你出了客房都干了些什么? 都在哪儿? 有谁看见了? 你叫他出来, 咱们当面对证. 葛爷也不能屈了你!”

　　朝云默默垂头. 无言.

　　冯姑说: “这倒也是听人说了的, 朝云姑娘一出房, 高东临高公子就追出去了. 两人说了好半天的话. 高公子还拉着朝云姑娘的手.”

　　九姨轻哼, “哼, 我说姑娘怎么这么不计前后呢? 原来是看着这情景高公子都肯担着风险来看你追你了, 有后路了. 嫁到高府不强过在青楼呆着? 这一走, 也不怕把以前吃的亏统统找回来一笔笔结帐了.” 怎一种悠闲淡漠的声音呵.

　　朝云依旧无语, 如果她有力气, 有心情, 或者会相对冷笑?

　　葛爷却着急, 明明知道她做错了事, 却心里总有些犹豫, 看着她心如死灰的样子, 总像一把子麻草剌在心口上, 难受, 着急. 叹口气, 仿佛期望她能说出点什么, 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或者, 或者, 至少也找个借口, 告个罪, 坦白道个歉也好, 大家都下了台, 他或者能帮她脱身? 想着, 问着:“ 你还有什么话说?” 却不知道这一句话听起来多像给人判死刑前的宣言.

　　朝云忽然就笑了, 眼光有点剌人, “你不信我, 我还能说什么? 葛爷, 你若信我, 我还需要说什么?!” 那笑容如此放肆,仿佛笑出泪来, 她吐了口气, 轻轻摇头:“我无话可说.”

　　葛爷怔怔看着她, 张口无言, 闭口胸闷.
　　九姨看着葛爷, 慌而急, 怎一种悬心的痛啊! 转头恨恨盯着朝云, 斥道:“都到这个时候, 你还玩这种鬼把戏?!”

　　新荷听着, 大了胆子附和, “就是! 葛爷心里明白着呢, 能不收拾你? 别以为凭着你漂亮, 干什么都行了!” 忽然却看见朝云一转头, 雪亮的目光, 扫在她脸上, 刺痛了眼珠子, 也刺痛了喉咙, 躲过脸去, 说不出话来. 那一种心惊胆战! 但又一转神, 平白鼓起一口勇气, 豁出去了, 盯着朝云的眼. 朝云微诧, 哼笑, 轻轻闭上眼, 沉静的面孔上,看透了世情的自嘲和倦怠，一片似默哀的表情, 如佛像, 怜悯而悲哀. 没有一丝力气说什么, 也不想再说什么.

　　冯姑却也不肯落了人后, 直说:“姑娘, 百十双眼睛看着呢! 你到现在还犟(看着有点儿像别字, 等我下回有空再回来改吧.)? 你当大家都瞎了?!”

　　朝云扯起一抹轻笑, 淡淡说: “有时长眼睛看见的, 是人情, 而非事情. 做人……, 就是这么一回事.”

　　冯姑四面观测, 新荷瞪着眼睛紧盯着朝云,葛爷却在踌躇,九姨, 九姨冷笑: “你倒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朝云并不理她, 只轻声同自己说, 有什么大不了的? 受了不白之冤, 遭了无妄之灾也不是头一次了, 她习惯了. 心里有一种疲乏的脱力, 什么天香楼, 平桥瓦, 王府, 爱情, 生活, 意义, 都不要紧了, 就算自己将会如何又怎样? 淡漠漠的与人世有一种隔膜. 一个已死过一次的人, 为何还要如此为生活挣扎? 太无稽了. 是的, 没有人能救她, 就连她自己也帮不到自己. 太累了. 也罢, 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眼前的新荷仿佛似当初为了一个男人为了一份感情徒劳挣扎着的自己, 但新荷比她勇敢, 至少她敢做到如此地步来争取自己想要的. 而她自己呢? 思前想后空烦劳, 永远踌躇逃避拖磨, 明明什么都没有了, 偏偏还要讲究什么□□理德行姿态. 什么也放不下, 什么也做不到, 永远永远任自己沉陷僵局, 直到死亡. 想着, 想着, 那一种无力的徒劳和无谓终于让自己彻底空虚了, 看着新荷, 或者是过去的自己? 目光流露出温和的怜悯和空洞.“新荷, 伤害我或者伤害你自己并不能让他珍惜你.”

　　只不知那样一种垂头轻望, 温和清淡的姿态在别人眼里显得多么清高刺眼! 一个祸福旦夕的人凭什么讽刺和怜悯别人?!! 凭什么?! 她总也显得比她清高? 永永远远怜悯地看她徒劳地挣扎?! 挣扎一些她根本不稀罕, 而她却心心念念想得到的东西?! 凭借什么?! 新荷彻底崩溃了, 跪在地上嘶叫:“你少在那装蒜!! 你知道个屁!” 带着一种疯狂地盯着她, “没道理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我就要叫你知道!”又恶狠狠地说: “你看着吧, 你看着吧!”

　　朝云静静看着她, 没有说话, 没有苦笑, 没有怜悯. 仿佛一个人连续看了二三十场戏的样子, 迷蒙而空倦. 终于, 转身走了.

　　冯姑愣愣叫: “你去哪儿?”
　　朝云头也没有回, “回房.”

　　九姨愣中回神, 忙忙的心慌而气愤, 再也装不来风情万种, 柔媚圆滑的老鸨样子, 冲口怒斥: “你给我站住! 你也太目中无人了吧?!”

　　葛爷看见朝云回过头来, 焉然一笑, 语自唇齿间轻吐……
　　“你们不是已定了我的罪吗? 若还没打算好主意处置我, 不如现在商量好吧. 若想送棺材来, 你知道地址的, 想要看我棺材前掉泪也不是难事. 看, 多好, 九姨, 你想把我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呀, 我无处可逃.”

　　“你!” 也不过是这一个字, 九姨也说不出多的什么话了. 九姨憋得难受, 新荷堵得难受, 冯姑, 冯姑微张着嘴巴, 有点呆呆的, 冯姑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葛爷没有出声, 微皱眉看着她, 神情复杂.

　　朝云回过头去, 拉开两扇门, 夜风吹进, 烛影微摇, 新鲜而微潮的空气拂面而来, 所有的人都觉得突然清爽醒来了一样, 又仿佛是醒在梦中.

　　葛爷终于出声, “丫头, 你到底在想什么?”

　　门外有人, 两个高壮的汉子听见葛爷的声音回头看向屋里, 只见门前女子向他们灿然一笑, 眸若流星,齿如编贝……

　　朝云迷茫, 情景依稀扑朔,似曾也有一人, 屡屡捏着她心尖儿相询问, “你这里, 到底在想什么呀?” 那时, 她相信爱情, 那时, 她相信她的生命会很好, 那时, 她相信只要她找对了方法努力, 她和他, 会幸福. 那时, 她相信很多, 会为了很多事惊诧, 着急, 动情动气. 那时, 她曾懂得执着……, 执著地相信一个不值得相信的人, 执着的相信一些虚幻的理念和感情.

　　现在, 现在……

　　朝云转头, 逆光的面颊叠着憧憧的影子, 朝云轻笑: “那不重要. 葛爷, 你瞧, 我的命, 一直都在你们手里, 除非我不要它.”

　　静默微凉的房里, 良久, 葛爷轻笑: “这姑娘, 倒是在嘲笑我葛爷偏听偏信, 不能还她个清白么?”

　　九姨回头看他, 断断续续有些不真实地, 依稀听见他说:“ 朝云以后暂时不要再接客了,叫她跟着我吧. 我会派人过来看着她. 以后无论再发生什么, 有我的人亲眼看见告诉我也好处理. 不要冤枉了任何人. 至于新荷, 先休息着吧, 受伤之后的一切需用, 从我那支钱. 要是朝云真伤了你, 我也不会叫你吃亏.”
　　冯姑看着九姨的脸色, 支支吾吾笑说: “葛爷, 这不太好吧?”

　　葛爷瞪着她, “怎吗? 连我葛爷说的话你也有意见?”

　　冯姑哆嗦, “不, 不, 不, 不是这个意思.” 又笑拧着腰肩身子说: “您看, 您看! 这怎么说的呢?” 一面拿眼去看九姨, 偏偏九姨一言不发, 人仿佛还愣着呢.

　　冯姑马上识相地说: “事既然已定了, 我一个老婆子呆这儿没得碍眼. 那葛爷您看, 要不我先把新荷带下去吧?”

　　见葛爷端茶咽一口, 似点头了, 忙打了眼色叫旁边俩下人架了新荷下去. 一面赔笑跟着去了, 临了把门关上.

　　寂静的屋子里, 葛爷和九姨僵坐着. 葛爷不知为什么, 有点儿尴尬, 坐立不安, 于是咳嗽一声, 颇亲昵地叫道:“艳儿, 还有事儿没?” 见九姨不出声, 忙站起来打着哈哈说: “那没事我先走了啊?”

　　人行到门前, 听身后九姨惨笑一声, “你看, 最后我总得成全了你的意思.”
　　声音飘忽苦涩, 若虚若散.

　　葛爷已拉开了门, 仿佛没听见, 就着风头咳嗽一声, 走了……

　　朝云, 朝云在等, 等一份不值得等待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