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似曾相识 ...
-
当浮白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躲在一棵枯萎大树的树洞里,这可不是因为我懒怠,实在是今年的冬天又长又冷,白日里的太阳又刺眼,我真是怕了。
“你最近怎么没什么精气神?先生给你的期限,可就要到了。”
我听着浮白的老生常谈,又想起当年救我那人同我立下的百年之约,懒洋洋地摆摆手,翻了个身,蜷缩在一小点没被阳光照到的角落,对那只聒噪的百灵道:
“最近没人来,我吸不到阳气,自然没精神。别说修炼,连这太阳,我也怕的。”
浮白扑腾下翅膀,我看出她眼里的讽刺,不由得出言打击她:
“你还是想想怎么和他解释,你为何九十九年修炼,还化不出人形吧。”
她果然就恼怒了,一张鸟脸憋的通红,我抬起眼皮,看见一只半人半鸟的怪物站在那里。这种情形在我漫长无趣的九十九年里不知见了多少次,甚至连鼻子里的冷哼都不想施舍给她了。
等等,这次好像有着不同……
“浮白,你这半张脸……哪里来的?”
许久不曾波动的心里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的潭水,微微有了变化。
她懊悔自己的再一次失败,脸颊鼓鼓的,终于放弃,摆动摆动手臂,又变成了鸟身,整只鸟丧了下去,语气颓然:
“山谷里又困了一个人,你快去吸他的阳气,早点修炼成人,让先生高兴高兴。”
我抬头看一眼太阳,时辰还早,晚上再去吧。
她看我不动,自顾飞到半空:“你好自为之,我先回先生那里了。”
一觉醒来,月亮已经爬得老高,照在光秃秃的雪面上,到处惨白得晃眼。
我伸了懒腰,又吞吐了小半个时辰的月华,始终觉得忘了点什么。
对了,无忧谷里困了个人,我得去收了他的阳气。
无忧谷是这麓屏山坳里的一处山谷,当年被凉先生下了禁制,许进不许出。我修炼的前几年,常有动物生灵误闯,人自然也困了不少,想起那段富足的时光,哎呀呀,真的把我撑得够呛,短短时间就成了不少法术,代价就是,这无忧谷成了人们口中的“鬼谷”,还有人信誓旦旦的说,在麓屏山上看到了张牙舞爪的女鬼,对于这种说法,我是不信的,毕竟见过我的人,我绝不会让他带着舌头回去乱说。
我一直相信,动物比人聪明的多,很快无忧谷就成了动物的禁区,连只老鼠也不会闯入,害我修行进度迟缓了许多。可是人类,却前仆后继,断断续续总有送上门来的,吃得多了,我反而怀念起动物的味道来。它们的灵魂正直善良,比一些人美味的多。
我飘飘荡荡,准备去收取今天的猎物,说来大雪封山,已经两三个月没见过人影了,我的死气渐盛,手指都露出指骨来了。
这里四处光秃秃的,我看着荒芜雪地,突然觉得有些懊悔,若是因我来的晚了,那人被冻死,我可怎么是好!念及此,我不禁加快了脚步,心底也为那素昧平生的人祈祷起来。
到了。出乎我的意料,谷里竟有一小处火光。那橙色微晃,让我这冰封百年的肌肤有了温暖的错觉。一个身材中等的白衣书生坐在那火焰旁,双眼闭着,正在浅眠。
我没有靠近,看了看四周,发现雪地有被翻掘的痕迹,想来是那人白日里挖了白雪覆盖下的枯枝出来,晒了晒,点了小堆篝火。
我不禁笑了笑,这书生倒不似以前见过的傻子们,只知道哭喊哀怨的。看着他睡得安然,我竟然也觉得心安,不由打量了几分。
奇怪,他的呼吸均匀,双臂因为寒冷抱在一起,嘴唇微微发紫,穿的是平常的书生衣服,背后背着的也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行李包袱。
为什么我会觉得熟悉?
我想了想,对了,今天浮白那半张脸,就是这个样子。皮肤白玉一般,眉毛微杂,眼睛因为在睡着看不出来,依稀记得浮白那半张脸上上挑的凤目。
我看了一刻钟,伸出已化白骨的鬼爪,向书生的天灵探去。
那鬼爪有灵识一般,猛然停了,又扣在我自己的胸口处。那里早就没有了跳动,我却分明觉得微微酸痛,这感觉让我十分困惑,我很快便下定了决心,临走时,帮他的小篝火添了些料,有缘的话,希望你能活过今晚。
第二天白日里依旧是大太阳,我正在树洞里休息,就听到有人在大呼小叫。
“救命!有人吗!”
我打了响指,两只耳朵被雪泥封上,世界顿时清静了,我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这一觉直到黄昏才结束,我摸了摸脸,有些湿,难道又下雪了?
我听听外面,万籁俱寂,过了片刻我才意识到不是外面没声音,是我自己的耳朵被封住了。
紧接着我又想起那个大呼小叫的书生来。
我记得了。
我折了这颗树上最粗的树枝,挡在我的头上,将傍晚的余晖遮了遮,向无忧谷而去。路上遇到冰湖,我敲开冰面,抓了一条鱼拎着。小东西的尾巴扑腾不停,嘴巴无力张合,这旺盛的即将消逝的生命力让我垂涎万分,但是我忍住了。
那书生已经放弃了抵抗,大字型躺在无忧谷的雪面上,土地又被挖了一部分,但是痕迹很浅,想来他两天没吃东西,力气已经不够了。旁边堆着的枯枝也少了很多,断然不够烧一夜的。这种天气,决计活不到明早。
我越靠近书生,越觉得胆怯d,想我百年老鬼吃人无数,居然会怕手无缚鸡之力的酸腐书生?我小小鄙视了一下自己,幻化出来一个我吃过最漂亮的小丫头的样子,走了过去。
“公子,公子?”
当他睁开眼睛时,我深深的陷入了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是你吗?
书生吓了一跳,又急忙站起,他先整理了衣裳,恭谨行礼道:
“姑娘有礼。”
我将树枝和鱼递给他,也不再说话,只是贪婪地看着他。
“姑娘是山鬼吗?”
我摇头,山鬼是半个地仙,我一个卑贱女鬼,怎么会是?
他疑惑看我,又点头道:“怕也是和我一样困在这里的可怜人。”
我没说话。
他道:“姑娘不知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我咬咬唇,我的名字,怕是世上再无人记得,我只记得那天的云彩很美,便道:
“奴家云朵,不知家乡。”
他似乎有些惋惜。
“小生……”
“小生……”
我在梦里,梦到了生前。
“小生霍百然。”
“小生李清安。”
霍百然说完话,见我呆呆滞滞的,又重复了两次。
我恍然大悟。
不是。
我早该知道的。
那眸子里应该盛满温柔和宠溺,而不是这样冷冷清清。
我笑了笑,笑自己的幼稚。
“云朵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进京赶考的?”
霍百然点点头,惊讶问:“姑娘怎么知道?”
我将头发拢在耳后,月光已经照在身上,清清凉凉,十分惬意。
“上京应该走的是绿平山,这里是麓屏山,山麓的麓,屏障的屏,你走错了。”
他低头。
“我走到这里便被困住,好像有看不到的墙,走不出去了。姑娘有法子救我吗?”
我笑着摇头:“你不知道这山里有女鬼吗?”
看到书生的脸色乌青,我心里好笑。除了浮白,我好像很久没说过这许多话了。
“你是被女鬼驱使的?”
我微愣:“算是吧。”
他颓然坐了下去,又站起身来,将我带来的树枝拣过去,从他自己那包袱里掏出火折子,点了两三次才点燃。
“姑娘,这里冰天雪地,一起取暖吧。”
我摇摇头,指着西南方向:“那里有个破屋子,你去避一避。”
他对我笑了笑,感谢我的善意,我也笑了笑,他却说:
“既然如此,姑娘请自便吧。”
我连当夜皎洁的月光都没收好,脑子里一直重复白日做的梦。
时间太久了,我已经分不清那是梦,还是我真实的记忆。
直到我第二天又梦见他。
无忧谷被禁制的区域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书生之前执意在山路试探,经过我提醒,开始在四周探寻,连西北处角落里的冰湖边缘也被发现。我发现他时,他正在烤鱼。
他没有看到我,我没有让他看到我。
我站在阴影里,默默看他生火,烤鱼,还用他随身的书本将那破屋子的窗户糊上了。我看到糊窗纸上的字迹工整,却不是他惯写的米体。
罢了。我自嘲地勾勾唇角。我九十九年太无趣,留着他几天又何妨?放任一下,不会影响我修炼的。
我那时还不知道“自欺欺人”“自掘坟墓”这两个成语。
我每日除了修炼,又多了一件事可干,便是去寻他,看看他在做什么。
除了第一日,他似乎不太喜欢说话,我却不觉他闷。
“霍百然,你喜欢吃桃子吗?”
他不惊讶我会拿出桃子来,点点头。
“霍百然,你喜欢吃杏子吗?”
他也不惊讶我会拿出杏子来,点点头。
“霍百然,你喜欢吃梨子吗?”
他自然也不惊讶我会拿出梨子来,仍旧点点头。
无论我带了什么来,他都说喜欢。
我大概是独自呆了太久,难得遇到了人,有时躲在无忧谷里,和他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霍百然,我穿粉色的小袄是不是没有绿色的相称?”
“霍百然,我的牡丹花钿更好看还是芙蓉花钿好?”
“霍百然,我烤的蜂蜜兔腿当真不如雀腿五菇汤?”
霍百然每次只说一两个字,除了回答我的问题,多一个字也不愿说。
他倒是很忙,忙着修理房屋,忙着打鱼,忙着练字,忙着读书,有时还画画。
我很佩服他的动手能力,也很佩服他的韧劲。我问他:
“早晚要死的,何必还这么辛苦?你赶不上会试的。”
他说:“总要努力。只要付出了,一定会有回报。”
说这句话时,我看见他眼里的光。
我吐吐舌头,一个字也不信。
那天我心情好,正赶上一只乱跑的野鸡飞到我附近,我随手掐住她的翅膀,准备送给霍百然补身体。
“霍百然,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他笑眯眯地伸手要接,我顽皮缩回手,对他道:“叫好姐姐才给你。”
他惊讶道:“你多大年纪?我都二十岁了,你要我叫你姐姐?”
我心里好笑,以我的年纪,你叫一声姑奶奶也不算吃亏。
“不叫不许吃。”
“好好好,只是我叫了,你得告诉我你的年纪。”
我觉得脸上有点热,听他叫了一声姐姐,又觉得心里不快,他又问我年纪,我不由想起死在麓屏山那一年,我好像刚满十四。
“我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