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旧》昀川

46、第 46 章

　　第四十六章

　　赵衡已厌倦了两人间的勾心斗角，见他不说话，亦不欲与他再有口角纷争，扶着桔婴的胳膊站起来，口中说：“回宫。”
　　裴琰立在那儿像根高高的石柱，堵在两人中间。
　　赵衡嘴唇发白，斜着眼睛看他，意思大概是“你待如何？”
　　君臣二人对峙半晌，裴琰忽而弯身去揽他，起的是打横抱他的心思。赵衡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抬手给了他一拳。这样久在深宫四体不勤的拳头，裴将军想躲自然可以躲过去，但这是赵衡，他便一动不动地受了，脸上立刻给打出一个乌眼青。
　　皇帝冕旒上的珠串因相互碰撞发出刷刷的响，桔婴站在那儿已惊得说不出话。
　　裴琰眯了一下被打的那只眼睛，问：“怎么了？现在连碰也碰不得了？”
　　赵衡颊边的肌肉颤了又颤，心里越发恨他，抬手竟又朝他颊上挥了一拳，这一拳使了全力，比方才还狠，把裴琰的嘴角都打出了血。
　　裴将军说：“你是恨我恨得紧了。”
　　赵衡紧盯着他，眼中仍有戾气，道：“若是再叫我从你嘴里听见‘迁都’两个字，你我二人从此恩断义绝！”
　　皇帝说完转身走了，脚步气得踉跄，銮驾刚好停至太和殿拐角处，他抬脚登上去。
　　跟在一旁的桔婴回头看了一眼裴琰，只见裴将军仍站在原地，脸上形容虽狼狈，表情却没有现出什么异色，只一双眼睛盯着赵衡远去的背影。

　　黑色滚边龙袍被两边的侍从展开挂在宽大的衣架上，柳嬷嬷上前替赵衡擦了汗，问：“怎么脸色这样差？”
　　天愈发闷热，赵衡额上的汗顺着脸颊滑下来，他自己摘了头上的冠，交给旁边桔婴放好，答：“热的，立秋了还是这么热。”
　　桔婴自然不会拆穿他，只恭敬地帮他更衣。
　　柳嬷嬷听他这样讲，道：“秋老虎才旺呢，你只在屋里别出来了，我叫宫人们给抬些凉水放到屋里。”
　　“不必费事，阴凉处也就不热了。”他手托巾帕往脸上擦了擦，换好衣物待往书房里走，听见一串轻巧的脚步声过来，站在门外嘀咕了两句，赵衡向外问，“什么事？”
　　桔络进来禀报：“是交州南海郡太守的折子，送了些东西，因那东西不耐存储，怕时候长放坏了，特央人来禀告陛下。”
　　赵衡接了折子，一边打开一边笑问：“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桔络答：“说是一种吃食，因前阵子陛下要各州郡进献稀罕粮种，他们便送了这个过来，本是琉球的产物，不知是哪个行商带到了交州，随便栽下，谁知这东西长力极强，或又兼水土相符，没几年就荒长起来。本也没人想着吃它，因今年收成不好，才有百姓尝了鲜，说是烹制后味道尚可……”
　　赵衡已看见折子中的“芭蕉”二字，一时喜出望外，问：“那东西放哪儿了？”
　　“说是放在库房里了，小的叫人去取。”
　　赵衡抬手制止，道：“不必，我亲自过去看一看。”
　　屋里柳氏听见他这样说，急道：“刚还热得满头汗，怎么又要跑？什么东西叫他们抬过来就是了。”
　　“跑两步罢了，也没有多远，不碍事。”赵衡一面敷衍她，一面叫桔络领着过去。

　　因从交州到长安路途遥远，驿夫虽已穷尽全力，途中几次换马，却也还是无法保证新鲜，更兼路途炎热，条件所限，待这东西到达宫中已损坏过半。掌管少府的官员因不知这东西如何储藏，又兼已有坏果，不知皇帝何时要问，将这一筐熟烂的果子摆在库房中央的桌子上胡乱放着。
　　赵衡推门进去便闻见一股蕉臭味，缓步入室，见掌管膳食的太官令正将筐内的坏果捡拾出来，一边分拣一边嘟囔：“坏了这么多，可惜了。”
　　因皇帝没叫通报，桔络便默不作声，跟着赵衡进了屋。赵衡往那筐中凑看，太官令尚沉浸在遗憾中，觉察屋中进了人，只当是厨房里的小侍，遂吩咐：“这些坏果削砍削砍说不定还能吃。”
　　赵衡拿起一个坏果送到鼻尖去闻，那太官令正想这是哪个小侍如此不知规矩，待要呵斥，一抬头看见是穿着龙袍的皇帝，登时吓得屁滚尿流，噗通跪地匍匐大拜道：“臣、臣罪该万死……”
　　赵衡说：“是我不叫人通报的，不怪你不行礼，你快起来。”
　　太官令这才起身，仍恭谨站着，额上冒汗。
　　赵衡道：“你可知这芭蕉如何烹饪？曾见过没有？”
　　“臣不曾见过，但要说烹饪……”他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道，“臣以为可以一试，虽没做过这个，但天下食材大多离不开煎炸蒸炒几样，大约是不难的。”
　　赵衡又翻了翻筐中的好果，虽是好的，但表皮也已经焦黄，是熟透了的，他拿起一个剥皮闻了闻，掰开一点儿放进嘴里，桔络制止不及，只来得及诶一声，就见赵衡已掰了另一小块给太官令：“尝尝？”
　　太官令躬身接过，放进嘴里嚼了一嚼，只觉这东西口感绵软，味道微甜带酸，中芯有软梗，倒好下咽。
　　赵衡说：“该是路上耽搁太久已放得绵软，好在这东西还算耐存储，倒是留下一些。”他说完看向太官令，“可还能入口？”
　　太官令忙说：“自然是能的，这东西若是拿粉浆裹了煎炸，该是焦香四溢外酥里嫩极美味的，再辅上些或甜或咸的蘸料……”说着竟咽了口口水。
　　赵衡听见了，忍笑道：“不愧是太官令，真是个会吃的。”又道，“那这事便交给你，今日午膳做两道菜来，可以试做，但别把材料用完了，若是滋味好，明日早朝前再做些，分给当朝的大人们尝尝。”
　　太官令忙答应下。赵衡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忍不住拿着一根芭蕉看了又看，叹一声，才放下走了。

　　却说长公主几次书信递与赵衡，也不知在试探什么，今日又来信件，短短一个月竟修书四封，实在罕见。这边桔婴接了信放好，等赵衡回来才交给他。
　　赵衡接过信未做表情，拆开来看，读了两行，脸色却比以往不同，既惊又喜，后又沉静下来，有些踌躇的样子，站在那儿想了一想，立刻坐下回信。桔婴见皇帝脸色不对，那信虽摊平放着，却也不敢搭眼去瞧，只专心磨墨。一抬眼，不小心瞄到赵衡墨迹未干的一行字：“请长姐带小皇子即日启程……”
　　桔婴因见“皇子”二字已是一惊，“归”字之后已不敢再看，心道天可怜见，这小皇子竟尚存于世，又想不知陛下打算拿这孩子如何。正思虑间，赵衡已写完了信，拿在手上略吹了吹，待墨迹干透即折叠起来，吩咐道：“叫驿夫即刻启程，快马加鞭……”说完又改口，“不，得派个稳妥的人。”低头略一沉思，道，“叫裴琰进宫觐见。”

　　这厢裴琰刚被皇帝狠锤两拳，脸上的淤青尚得妆点几日，在马上一路被人打量着回了侯府，心中正气闷，却又接到圣旨，一时不知这杀千刀的皇帝意欲何为，本不想理他，却又怕他真有什么要紧事，略一思忖，仍换了衣裳领旨而去。
　　宫中赵衡却因这信有些坐卧不宁，苦等裴琰不来，又去翻阅奏折，翻开却读不进去，满眼皆是冰湖中漂浮着的红色小斗篷，又问桔婴：“当时跟着皇兄的太监可还在宫里？”
　　桔婴答：“安元公公已去皇陵守陵了。”
　　赵衡听见这话心中不由叹惋，道：“叫桔络进来拟旨，差人去皇陵将他请回来，拔为……殿前太监。”
　　一旁小侍领旨而去，小太监正往外走，便撞上进来的裴琰，告罪一声，裴琰并不在意，叫他走了，自己往赵衡书房里来。
　　裴琰未进门，赵衡已从窗棂间的花纹中看见了他，又想早朝之后两人接连动手，不由觉得尴尬，脸上却收敛情绪，公事公办的口气，道：“我这边有件要紧事要请裴将军跑一趟。”
　　裴琰脸上还顶着个乌眼青，撩开袍子坐下，冷笑：“我自然知道是要紧事，没有要紧事你也不会找我。”
　　这话酸得很，赵衡因想起自己早间所作所为，不由暗悔冲动，思及裴琰力荐迁都之事，却又暗恨难消，因此也不与他道歉，只说：“确实是件要紧事，只因你是最妥当的人，你若不愿去，我派旁人也是一样。”说完，将长公主那信丢给他。
　　裴琰接过信来看，只扫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已然肃穆起来，问：“此事当真？”
　　“长公主的话，该当是真的，她是个稳当人，又是小皇孙的亲姑姑，不会拿这事玩笑。只是还需多方验证，只愿是真的。”他将那封好的信交予桔婴，让桔婴递给裴琰，接着道，“辛苦你跑一趟，将公主及皇孙稳妥接回宫里来。”
　　裴琰办事自不在话下，他接了信，盯着赵衡的脸看了半晌，才问：“你当真打算将这皇位传给赵羿之子？”
　　赵衡也看回他去：“若他有帝王之才，这皇位自当予他。”
　　这话说得巧妙，若将来小皇子未有帝王之才，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裴琰算是小皇子的表舅，回想赵羿在时，表兄弟间感情亲厚，从小一处长大，与亲兄弟也无甚分别。他虽未亲眼见过这小外甥，心中却有血缘至亲的感情，又兼裴家人丁已零落得差不多，对这外甥不由多心疼些。
　　见赵衡这样说，他才站起来道：“末将领命。”
　　说完待走，却又被赵衡叫住，遂驻足看过来，以眼神询问何事。赵衡犹豫了一瞬，垂下眼睛不大自在道：“把你脸上的伤擦一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