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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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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云翳掩得月半隐半现。
我匿身树后抬头望天,不由皱起了眉头——最不喜的便是这样的天气,晦暗得将整颗心也随着黯沉下去。
此处是东京城外一处荒野,名为十里坡,一年前,这里起了座孤坟,自此,逢五之期,那蓝衫人必会拎着酒瓶前来祭拜,往往哭得肝肠寸断,闻者无不为之心酸。
今夜,那人又来了,照例提着酒,昏暗不明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拖得瘦瘦长长,仿佛天地间只这影子与他为伴,如斯寂寥。
我凝神看去,那人依然身着蓝色布衫,朴素已极,约莫三旬不到的年纪,相貌本应是十分俊逸儒雅的,此时却双目微红,满面哀戚,似是强忍悲泪,生生扭曲了那张俊颜。几点流萤,一盏孤灯,愈发衬得他身影单薄孤寂。他一手持酒坛,将酒水一口口灌下,一手轻抚墓碑,口中喃喃唤道:“玉堂……玉堂……”灯火照耀下,只见墓碑上书“白玉堂之墓”五个大字,银钩铁划,笔力遒劲非凡。
低语声渐转嘶哑,那蓝衫人一仰头,将坛中残酒一饮而尽,两行清泪终是潸然而下。他掷去酒坛,双手牢牢抱住了冰冷的石碑,跪坐于地,将脸埋于臂间,一声声极力压制的悲泣立时闷闷传出。良久,那人方摇晃着站起身来,抚着石碑上的字迹温然一笑:“玉堂,晚了,睡吧,过几日我再来看你……”那踉跄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于无边夜色之中。
我忍不住一声喟然轻叹,自树后缓步而出,默默凝望着那蓝衫人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名满天下的南侠展昭,竟也有如此脆弱无助之时,足可见情如无形利刃,多少人被伤至体无完肤却仍无怨无悔,如我。
身边的赵安也顺着我的目光向远方看了两眼,叹了口气道:“王爷,我是真不明白了,这展昭本是咎由自取,既知今日何必当初?他愿哭便让他哭吧,王爷不正好解气?我们又何苦总陪他在这里受这风露之苦?
我摆了摆手,唇角漫起一丝苦笑:“赵安,和你说多少次了?昔日襄阳王早已随冲霄楼灰飞烟灭,如今赵爵只是一介布衣,闲云野鹤而已。难得你还愿跟着我,若不嫌弃,称我一声大哥便是。”
赵安吐了吐舌头道:“是,大哥……其实我们回去只需说那展昭这些时日一次都没来过便是……”
我将覆面黑纱掀开,眉梢一挑,冷冷瞪了他一眼,吓得他身子颤了一下,低声嘟哝道:“好好,你就实言相告吧,看哪天人家俩人和好如初双宿双飞了,你怎么办!”
我只作未闻,心中苦涩漫溢。赵安不过是个孩子,只是一心不愿我吃亏,于我的心思又能懂得多少?不错,赵爵是众口一词的恶人,却至少还残存着一点自尊自傲,若让我以卑劣手段得他心,我纵不才,亦,不屑。
时光易逝,自那场至今思之犹有余悸的大火中将他抢出,于今已整整一年了……那日,他浑身浴血,白衣尽染,由于伤势过重,虽倾尽全力相救,也足足将养至今方才痊愈,神智前一阵亦是一时清醒一时迷糊,昏沉中只颠倒错乱叫着两个名字:展昭,李云青,叫得声嘶力竭,咬牙切齿。偶尔清明,对着我之时也是一脸冷然不屑,那些着意示好呵护备至于他不过是卑劣无耻的手段……也是,襄阳王暴戾无道之名昭彰,锦毛鼠白玉堂却是天下闻名的侠客义士,这样一正一邪的两个人,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又如何能有交集?即使有,恐也只能是交恶甚深……
昔日初见,他白衣翩翩,谪仙一般,那双眼黑如点漆,却闪着睥睨天下的光芒,轻易便撼动了我的心。以琴曲相交而后相惜,他只道我是那狷狂书生李云青,也曾相约饮尽天下美酒,游遍名山大川,执手相看间,是何等的豪气,何等的亲热!而今,他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时时刺得心痛无已,怕是当日若由得他抉择,他是宁肯殒身于冲霄楼内,搏个万古流芳的美名,也好过为我这世人唾骂的逆贼所救吧?
自嘲一笑,我举步来到墓碑旁,仔细看着碑上字迹,良久闭了双眼,任挟着青草气息的夜风吹乱了鬓发。思绪飘飞,那片映红了天际的绚丽火焰中,恍然一双充满怒意与不信的眼。
那夜,冲霄火起时,眼见大好基业即将毁于一旦,涌上心头的竟只是怅惘与倦怠。烧吧,愿这冲天烈火能焚去无边的黑暗,还这世间一片朗朗乾坤,那么,又何惜舍去这虚无的繁华?昨日种种已死,从此后,赵爵便只作一介狂生,惟愿一生常伴君侧,若能随他踏遍万水千山,夫复何求?
赵安扯了我衣袖低唤:“王爷,火势大了,走吧!”我叹了口气,黯然转身,却迎面对上白衣少年那对震惊的眸子,令我猝不及防间狼狈万状。那少年聪慧过人,随即便了然,冷哼一声,手起剑落,一片白色衣襟已飘落在地。我心内万般苦涩中只听那冷彻骨髓的声音一字字道:“李云青,袍已断,义已绝,你我二人从此形同末路;襄阳王,你作恶多端,叛国通敌,此时想要湮灭罪证么?有爷在此,你今日便休想得逞!”雪剑起处,剑锋如闪电般毫不迟疑向我胸前刺来,我心中一凉,暗道:“罢了,生亦有何欢?”将双眼微微闭上,不闪不避,静待那雷霆一剑穿胸而过。在赵安惊呼声中,并无预想中的剧痛,却只觉一阵劲风擦过身畔,睁眼看时,那人已虚晃一剑,径直冲入了遍布机关的火场,我心中重重一窒,紧随其后奔入火中……
人是救下了,那心却已冰冷。
当我还是“李云青”时,与那白衣少年交情甚笃,诸般不足为外人道之事,那人竟都肯直言以告,令我心酸之余也暗自窃喜。
昔时猫鼠之争震动四野,御猫展昭温雅如玉,侠骨铮铮,锦毛鼠白玉堂年少华美,心高气傲,二人屡屡相争间小老鼠竟为那猫的胸怀气度所感,不觉动了真心。以他的性子,自不会藏匿,那展昭却顾左右而言他,最终缠不过,竟与茉花村丁家订了百年之盟。犹记得他醉得一塌糊涂,玉面飞红间低声哽咽:“他若于我无情,白玉堂岂是死缠烂打之辈?偏生他总是今日给我个希望,明日便亲手将其生生粉碎……男子相恋又如何?便真个天理不容么?五爷便是不信!结果……结果却还是我错了,他终是舍了我去娶那丁月华……”
心痛他竟为旁人伤心至此,我叹息一声揽他入怀,轻轻拍抚着他肩背,柔声劝道:“谁说男子不可相恋?这世上只要得一真心相待之人,男子又有何干?那展昭不懂你便罢了,错过了你,他终有一日必会悔不当初……”低头看去,那人竟已鼻息渐沉,倚在我怀中睡去了。望着他长睫上那滴未及落下的泪,我心中阵阵绞痛:你可知这世上并非只有一个展昭啊……
展昭负了他,“李云青”骗了他,也无怪他醒来便如老僧入定般不言不动,盖心死而已。只是不知何故,他竟仍肯留在那简陋的小屋中,虽日日冷面以对,倒未曾拂袖而去。心中愧疚酸楚无奈等诸般情绪交织,我虽万般不愿,却知他心中症结,便仍是状似无意般提及城外那座展昭常去拜祭的“白玉堂之墓”,终见那幽黑的眼中陡然一亮,眩目光华一闪即逝,那双眼依旧深潭般不起波澜。
为着那点点光华,我强抑心中酸楚在此守候,将展昭种种情状说与他听,只盼他能稍开心怀。他虽仍不肯开口,神色却稍霁,甚或偶尔露出一丝笑意,如春风拂岸,杨柳轻摇,风过而无痕,却动人心魄。我时时暗想,若这笑容此刻是为我绽放,我不知会有多欢喜,可惜,天大的奢望罢了。
当日只顾惜着那人性命,多日之后方知,那场冲霄之火直烧了一夜,襄阳王府万般繁华一夕间皆焚烧殆尽。大火燃尽之时,一人跌跌撞撞狂奔而来,疯了一般冲到废墟之上,双手此起彼伏插入犹冒着青烟的灰烬中,一点点扒开瓦砾残垣,直到被人强行拉开,那手指已鲜血淋漓。南侠展昭,堂堂四品护卫,彼时竟势如癫狂,几人合力方将其制住。大红喜服皱巴巴裹在他身上,衬着遍地狼藉,在清晨一缕粲然金光中却是说不出的凄凉……
一切皆已化为飞灰,那人的“尸骨”自是寻不到,城外那墓不过是座衣冠冢,据闻墓碑上的字乃是展昭一笔一划亲以巨阙刻上,遥想当世侠客以上古神兵为刻刀,仔细将爱人之名凿刻于石碑之上,那情形思之不免心中凄楚,他纵有千般错,终还是被情之一字羁绊住了今生。若是他得知那人其实还在世间,劫后重逢,该当抛却俗世那所谓的伦理道德,携手同行了吧?可惜,莫说如今赵爵在他人眼中已是死人,出不得头,就算还是昔日襄阳王,我也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展昭啊展昭,错过便是一生,又如何回头?除非,他不计前嫌,那么,只要他一句话,赵爵纵落得一人孤单一世,也绝不悔。
静立了不知多长时间,恍然中赵安急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大哥,大哥!你怎么了?下雨了,快回去吧!若被那人查到你其实未死,还居然就在他眼皮底下,我们又没有安生日子好过了!”
我猛醒过来,扯起个笑容,自己都觉得必是难看无比,赵安却在一旁看着我怔怔出神。
他那呆样终于逗乐了我,我笑问道:“赵安,我脸上长什么了?你一副见鬼了的表情!”
赵安脸一红,嗫嚅道:“王爷,啊不……大哥,你好久都没这样笑过了……”我一愣,他已挠挠头愤然道,“你笑起来真好看,比那什么展昭强多了!说起来,论相貌,论才学,论谋略,你哪点输他?白公子不知哪里不对头……”
我将手一挥,成功阻止了他继续滔滔不绝说下去的企图,哂然道:“白公子如何想是他的事,我便只做我自己,只求问心无愧而已,纵天下人皆唾骂又何惧?”见赵安动了动唇,还欲再说,我淡然道,“赵安,你何时如此啰嗦了?走吧,莫真的被你那乌鸦嘴言中,那被人追杀的滋味想来不好受……”说罢将面纱重新罩上,当先而行。
偷眼回望,见赵安瑟缩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向四周匆匆一瞥,紧随在我身后小跑两步,满脸惊惧惶恐,不由得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