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何必曾相恋》陶矜悠

1、一、江湖再见

　　再见到他时，是六年后的一个初春午后。
　　那天的阳光有些刺眼，清风微醺，吹得人与春困难舍难分。
　　迟然撑着一双熬夜熬出来的兔子眼，拿着一杯拿铁推开咖啡厅的门，不巧和一名正要往里闯的小女孩撞了满怀。
　　一身大红纱裙的小女孩甩着两个麻花辫，拍拍手里的灰尘从地上站起来，仰头看迟然，说：“姐姐，你撞到我了。”
　　迟然立即悔恨地挤泪道歉，“对不起，小妹妹，是我错了，摔疼了吗？”
　　“又闯祸了？”
　　一把低醇带磁性的男声蓦然在身后作响。
　　迟然全身一震，手中还剩半杯的拿铁，“砰”，摔落在地。
　　“才没有呢，我从来不闯祸。”小女孩委屈地噘嘴，指着迟然对走到跟前的男人控诉，“是这个姐姐先撞到我的！”
　　“对不起妹妹，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迟然低声说着，绕过小女孩快步往外走。
　　“等等。”
　　迟然只当听不见，加快步子想赶紧离开，衣摆却好像被什么抓住了。
　　“我爸爸叫你呢，你太没礼貌了。”小女孩紧紧地拽着迟然的衣摆，小眼神里满是不满，“你不能走。”
　　爸爸。
　　这称呼激得迟然又是全身一震。她反应不过来地看着小女孩，视野里蓦然闯出了一绢黑色手帕，那一把久违却曾真实被记忆记录的嗓音再起，“你的衣服脏了。”
　　狭路相逢。
　　迟然认命地眼一闭再睁开，抬头看向站在跟前这位西装革履、高出她一头外加一肩膀的男人，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我可以处理。撞到你女儿实在对不起，改日有机会一定登门赔罪。”
　　男人看着迟然，眼里散尽淡漠和疏离，往一边退了退。
　　迟然立即抓紧时机夺门而出。
　　放弃我吧，我们没有可能。
　　这辈子我心里，是容不下其他人了。
　　六年前，迟然的大二，他的大四，在那个他将要作别大学生涯的南国初夏，在那树凤凰花烧焰半边天的操场，她紧紧地在他身后跟着，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要怎么安慰失恋的他，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要如何趁火打劫把他追到手。
　　他却突然停下来，转过头告诉她：迟然，别再追了。
　　那一瞬间迟然恍惚了许久。她第一次知道这双黑如曜石却素惯疏冷的眼睛里，居然也能承载那么多的悲伤；这素惯透着冷淡之意的眉宇间，居然也能晕染那么多的哀愁。而这些外化的情绪，皆是因为另一个女孩，不曾与她迟然无关。
　　所谓的顿悟，不过如此吧。
　　迟然把脸从水里抬起来，这双不见湿意的眼眸，清澈澄明。
　　时隔多年，恍若隔世。
　　一段插曲，一缕云烟，见或不见，依旧天边。
　　一切不过落花流水，皆成往昔。
　　六年前的那个初夏，早已写下了结束的大结局。
　　这一刻的迟然还不知道，只要生命不息，所谓大结局，总是会有后续的。
　　这一刻的迟然只知道，这熬了一宿码字的脑袋，正是一团浆糊的状态，再不停止运作，离送进废品回收站也不远了。
　　一觉醒来，窗外的天色已全黑。
　　迟然抓了抓睡得凌乱的长发，迷迷糊糊地再一回想早上发生的事，倒觉得更像是发了一场梦。如果不是搭在洗手台上那件还残留着拿铁污迹的白色衬衫，她一定不会怀疑与程煜的重逢，是做了一个挠心的白日梦。
　　说不定那拿铁污迹，是梦游的时候自己给泼上去的呢。
　　迟然一点都不怀疑有这个可能性。毕竟以前和钟艺思住一块时，钟艺思不止一次控诉过她迟然有梦游的吓人习惯。至于这“控诉”的真实性，自然是存疑的。毕竟这么“控诉”的，也只有钟艺思一个人。
　　套上外套，迟然打着哈欠下楼去买便当，不忘再上对面那家咖啡厅去买一杯拿铁。早上的拿铁可惜了，一口都还没喝上呢。她边碎碎念边推开咖啡厅的门，一天之内第二次差点撞上了人。所幸这次手里的拿铁没有洒出去，人也还差那么半个拳头的距离才撞上，可一抬头看清这个差点撞上的人长什么模样时，她的拿铁再次难逃被地心引力吸引而洒落一地的厄运。
　　“对不起，对不起。”迟然低下头慌乱地道歉，脚跟一转，下意识地想掉头走人。
　　“迟然。”
　　这声轻唤却让脚下刚迈出的步子，没骨气地收了回去。
　　迟然快速转动脑筋思考着，眼下是要回头潇洒地来一句“嗨，别来无恙，你好再见”，还是当作没听到继续走自己的路。未等她权衡出利弊，耳边这把磁感得魅惑的男声再起，“不认得我了？”
　　是，不认得了。先生，再见。
　　迟然是一名诚实的孩子，不做看似洒脱实则虚假的陈述。她吞下到口的假话，冲眼前这名面色如旧清冷如月的男人，再次绽放大大的笑容，道：“当然认得。好久不见，程煜。”六年前那一挂在口边的称呼，怕是再也不会出口了。
　　程煜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他推开咖啡厅的门，“进去坐坐吧。”
　　迟然条件反射性的“不”字刚发出一半，却见程煜已走进去，挑了靠窗一侧的一张桌前坐下。她想了想，做人还是要有礼貌的，那就坐坐吧。这么想着，她也移动到了桌子前。
　　“拿铁吗？”程煜问道。
　　迟然点点头，趁程煜和候在一边的服务员低声下单，把六年不见的程煜看了个仔细。早上那一眼太过匆匆，现在得以坐下来认真细看了，才发现岁月这把万恶的杀猪刀，完全不舍得在这个男人俊逸好看的五官上留下半丝痕迹，只平添了成熟稳重的气韵。只是那份“生人勿近”的冷峻，分毫未被时间冲洗消退。看着这张经了年岁依旧好看得迷人心智的俊颜，迟然没有意想中的心慌意乱，心境平静很多。起初的慌乱，不过是因太过突然，不过是因这六年里，从未设想过会跟程煜有再见的这一天。
　　迟然一直是这么认为的，说过的再见，当是再也不见，才对得起洒脱的决绝。
　　察觉到迟然的目光，程煜也看向了迟然。六年不见，女孩把大学时那头标志性的锁骨短发，留成了过肩长发，这束成一辫披在背后的扎发法，一看便是临出门前的随手而成。一身背心牛仔裙的装扮，把女孩衬得还像一名未涉世事的在校大学生。而这双正在对视的如星眼眸，不改当年的清澄透亮，如月明朗，但不知为何，似乎少了些什么。
　　这一天的程煜没往心里去，也没想明白。后来某一天无意想起时，他才知道，一切竟是开始得比想象中的，还要更早一些。
　　迟然喝了一口刚端上桌的拿铁，突然觉得今天的这口感可不太好。她瞟了一眼看似在沉思中的程煜，犹豫着要不要主动打破沉默。记忆中，程煜几乎不会主动和她说话。以前一头热时，怎么被对待都无所谓，现在想来，那时可真是委屈。她收回思绪，说服自己今时不同往日了，先开口也不会输的，“早上真的很抱歉，撞到你女儿了，她没摔伤吧？”
　　程煜眸色淡淡地看了一眼迟然，端起杯子尝了尝冷萃咖啡，反问道，“你经常来这家咖啡厅？”
　　迟然一愣，没能及时跟上程煜的话题转换速度，“什么？”
　　程煜没有回答，望着杯里的棕色液体没有动作。
　　迟然干脆把问号丢回去：“你也经常来这家咖啡厅吗？”一天之内能在同一个地方出现两次，要么就是常客，要么就是闲得发慌。
　　“我是这里的老板。”
　　迟然差点把正待咽下的拿铁一张口给喷了出来。她尴尬地忍着咳嗽，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该怎么接话，便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恭喜啊。”
　　程煜微微拧眉，半晌再回敬迟然一个爆炸性的问号：“你结婚了吗？”
　　“什么？”迟然被这问号炸得昏头转向，大脑陷入短路状态。
　　程煜语调平平地重复道，“你结婚了吗？”
　　这不是幻听。
　　迟然咽了一口气，总算反应过来了，摇头道，“还没有。”
　　“嗯。”程煜点点头，面色收紧了一些，“我想麻烦你帮我一个忙。”
　　迟然再咽了一口气，谨慎地问道：“你先说说，是什么忙。”
　　程煜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凝向迟然的目色如水澄净，低沉的声线好听得不像话，“和我结婚。”
　　砰。
　　纸杯换成玻璃杯的拿铁，第三次重蹈晕染大地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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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经历了近几个月的大重修，总算赶在大年三十重新上线啦~感谢各位读者一直以来的支持，希望重修后的故事，能够继续陪伴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