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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胸宽似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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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娘哭得愈发厉害,“逸云,逸云……”
夏逸云恼火之下,一心只想打发妻子快些离开,全然没有留意到大理寺的侧门微微开了一道缝隙。
陆怀琪冷眼观望二人纠缠,“真没想到,为谢黎传递消息的人竟会是他,”半晌,他收回视线,摇头叹息道:“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谈璇亦远远看了一眼,“下官已派人暗中调查,夏主簿与他的妻子李瑾娘是同乡,两个人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李瑾娘的家境本就一般,父亲又嗜赌成性,很快便将家产全部输光,还欠下大笔银子。”
她跟在陆怀琪身旁,缓步朝明镜殿走去。午后夏阳斜照,将二人的身影拉的很长,交叠缠绕在一起。
“而后债主上门逼债,李父为求自保,便将当时才十八岁的李瑾娘卖入乐坊,成了一名歌姬。夏主簿眼见心爱之人沦落风尘,心里自是痛苦,于是他向瑾娘许诺,若他能高中,便为她赎身。”
陆怀琪“嗯”了声,问:“逸云对瑾娘自是情深义重,可瑾娘又是如何与谢黎扯上关系的呢?”
谈璇继续讲述:“瑾娘人美歌甜,很快成为了乐坊的头牌,引得无数公子哥为之疯狂。这其中,便有谢黎。当然,在夏主簿高中探花之前,也曾有一些人想要为瑾娘赎身,但瑾娘非常聪明,她知道,这些有钱的少爷只是贪图美色和新鲜感,将她当做玩物,待她人老珠黄,便会恩宠不再。在这世上,只有夏主簿捧出真心,值得托付终身。所以,她还是选择继续等待夏主簿,而夏主簿也没令她失望,高中后,立刻八抬大轿迎她过门。
“这原本是一桩美事,坏只坏在,瑾娘贪图富贵,不甘清贫。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她在乐坊时,过的都是纸醉金迷、挥金如土的生活。而夏主簿虽为朝廷命官,但大理寺乃是清水衙门,区区朝廷俸禄,又如何能满足瑾娘奢靡的生活。她嫁给夏主簿后,开始对谢黎念念不忘,没多久,便自然而然地勾搭成奸了。”
“原来如此。”陆怀琪点头,思量一瞬,又似有些疑惑道:“从二人方才的谈话,不难推测,逸云应当对瑾娘和谢黎的奸情有所觉察。既然知晓,为何他还愿意为谢黎传递消息?妻子出轨,却还要求他帮奸夫脱罪,这也能忍吗?”
谈璇低低笑了声,斜睨着他,美眸波光盈动,似有几分戏谑,“陆大人觉得忍不了么?”
陆怀琪不假思索道:“当然了。”
他留意到谈璇含笑的目光,耳根子顿时烧烫起来,轻咳了声掩饰自己的异样,“事关男人的尊严,再怎么胸宽似海也忍不下这口气吧……反正我是忍不了。”
谈璇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又叹了口气,道:“夏主簿委曲求全,不过是看在幼子的份上,不愿家庭破碎,头上绿一点也就绿一点了吧。”
陆怀琪道:“夏逸云的自尊心很强,极要面子。我想他宁愿粉饰太平,当成无事发生,也不愿与瑾娘决裂,教旁人嘲笑他夫纲不振,妻子红杏出墙。”
沉默许久,他的语意充满惋惜,“夏逸云在大理寺有些年头了,一向兢兢业业,严谨踏实,从未有所纰漏。他虽算不上聪慧,但却是最勤勉的一个,有时候,他的细致程度连我都自愧弗如。”
二人走进明镜殿,凭窗对面而坐。窗外阳光正当炽烈,明晃晃的有些扎眼,殿内却格外清凉。
陆怀琪斟上两杯清茶,递了杯给谈璇,继续道:“我原本是想寻个机会奏请皇上,将他提拔为七品主司,再过几年,便让他与邱延怀并作寺丞。只可惜,他这一朝踏错,前程尽毁。”
谈璇接过茶杯,笑了笑,“是夏主簿辜负了陆大人的信任。”
“明日一早,我会派他外出查案,为今之计,千万不能让他再与谢黎接触,更不可互通消息。至于狱丞成海,我也会寻个由头先将他调往别处。”
谈璇却摇头,“陆大人,这样不妥。”
陆怀琪挑了下眉,“有何不妥?”
谈璇解释道:“现在周太后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洞察了她的计划,若我们有意将谢黎与成海二人隔离,未免引起她的怀疑。虽说大理寺不怕周太后,我相信陆长官也绝不会被朝中势力左右判断,但能避则避,装作若无其事,方才是最好的……”话至此处,她刻意留了半截,相信以陆怀琪聪慧,应当能领会到她的意思。
陆怀琪沉吟许久,表示认同:“你之所言不无道理。既然不宜将那二人隔离,不如将谢黎另行关押,反正今日初审坐实了他杀人的罪名,便可将他当做死囚另行关押。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即便周太后知道,应当也不会起疑心。”
谈璇点头,“大人英明。”
“说起谢黎……”陆怀琪双手交握,似有为难之色,“该如何对待?”
“依下官愚见,今日公审我们已占尽了上风。”谈璇饮尽杯中茶,不紧不慢道:“不如先晾他几日,时间拖得越久,他越着急,对我们便也越有利。”
陆怀琪思量一瞬,笑道:“的确如此。谈璇,你很聪明。”
“陆大人谬赞了。”谈璇微微垂了眸,谦虚中若带几许羞赧之色,“下官入职时间尚短,能这么快上手工作,摸清办案的门道,全凭陆大人指导教诲。”
她这般乖顺的姿态,竟教陆怀琪一时陷入了怔忡。
他许久无言,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此时此刻,在他的眼中,她好像是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又软又可爱,他忽然特别想伸手揉一揉她的头发。
寒月玦惊喜道:“宿主,好感度七十五啦!”
谈璇暗笑,面上仍继续作娇羞状。她缓缓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轻声唤道:“陆大人?”
夏阳暖亮,透过茜纱窗照进来,映在她的银质面具上,泛出细腻而温暖的微光。她看着他,眼波盈盈,巧笑嫣然,眉梢眼角透出一丝说不出的天真媚态。
陆怀琪恍然意识到自己失态,忙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轻咳了声以掩饰自己的异样,“没什么……我方才在想案情,一时恍惚了。”
谈璇“哦”了声,眸中笑意更深,“对了,陆大人,下官有一事想请您代为调查。”
“什么事?”
谈璇道:“下官想请陆大人调阅去年工部所有参与江南水利工程的官员名单,包括他们的分工,尤其是赵泽贵。”
陆怀琪不免好奇,“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谈璇也不隐瞒,如实道:“下官近日听闻,去年岁末,曾有一名赵姓官员至兰陵督建水利工程,此人仗着自己京官的身份,非但欺市霸民,借机搜刮民脂民膏,更有甚者,还草菅人命,当街逼迫一名老汉吞下活黄鳝。下官猜测,这名赵姓官员正是赵泽贵。而阿碧姑娘,极有可能便是那位受害者的亲眷。”
陆怀琪听得恻然,眉间含了愠怒,“竟有这等荒唐事。”
“但下官并没有直接证据,不敢妄下定论,适才斗胆,恳请陆大人相帮。”
陆怀琪毫不犹豫地应允:“这有何难,不日便可查出结果。若果真如你所言,那赵泽贵倒是死有余辜了。”
***
慈德宫。
瑞兽香炉内青烟袅袅,满室烟斜雾横。
周太后敬完香,缓缓转身坐下,端起茶盅小呷一口,美目略显凌厉,直直看向堂中跪拜之人,“他当真这么说?”
邱延怀抬了头,感受到头顶那道目光,又忙不迭伏地,连声音都不由自主地带了一丝颤抖,“太后明鉴,微臣绝不敢有所欺瞒,那谢黎确实当众说了谈璇知道真相这样的话。”
周太后放下茶盅,摩挲佛珠,“如此,你为何现在才来报哀家。”
邱延怀道:“回太后,微臣认为此事另有蹊跷,须调查清楚,方能向您有所交代。更何况,朝中上下皆有传闻,那谈璇乃是太后您亲选之人,若非证据确凿,十拿九稳,微臣又岂敢随意攀诬。”
“如此,你便一五一十道与哀家听听。”
邱延怀恭声道是,稍稍直起身,道:“那日堂审谢黎,刚开始确如太后您所安排,醉仙楼妓馆众人当场翻供,集体指证谢黎乃是打死赵泽贵的真凶。谢黎眼见情形不对,必是知晓自己已被舍弃,却又自乱阵脚,无力辩驳。原以为陆长官必会就此定案,孰知最后关头,谢黎竟扑到谈璇脚下,高呼什么他不是凶手,谈主簿知道,求谈主簿说出真相之类的话……”话至末处,他觑了觑周太后的神色,似是欲言又止。
窗外雨疏风骤,树影婆娑,慈德宫中分外昏暗,愈发深静莫测。
周太后并未看他,却是看着手中佛珠,静默半晌,缓缓转了起来,“邱卿,你若知道什么,大可和盘托出,不必有所顾虑。”
邱延怀听得太后这番话,好似振奋起来,又继续道:“谢太后信任。微臣因避嫌之故,并未直接参与此案,更未出席庭审。微臣得到这些消息,也已是事后。虽然当时无人在意谢黎那几句话,可微臣思前想后,认为实在不妥,于是便派信任之任去大理寺监牢探查。果不其然,庭审前后,谈璇都曾与谢黎密谈。虽不能知道他二人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据狱卒说,谈璇在时,谢黎时而怒吼,时而痛哭,情绪甚是激动。”
周太后道:“那依你所见,谈璇与谢黎说了些什么呢。”
邱延怀回:“微臣再三盘问狱卒,岂料谈璇实在警觉,她与谢黎谈话时,嘱咐狱丞王韬不让人任何人靠近,那成海虽是我们的人,可毕竟王韬为正他为副,有王韬在场,他也不敢过于明目张胆。自谈璇入大理寺,陆大人对她信任有加,此案事关重大,谈璇亦多有参与。想必是她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并以此来要挟谢黎。又或许,赵泽贵之死另有隐情,而这隐情,恰巧被谈璇所知。”
“照你这么说,赵泽贵有可能并非死于谢黎之手?”
邱延怀一怔,垂眸道:“这也只是微臣的猜测。”
“方才你说证据确凿,现在又说只是猜测。”周太后笑了笑,意味不明道:“哀家都不知该不该信你了。”
邱延怀惶恐不已,忙道:“微臣、微臣还有一事要启奏,请太后听微臣说完……据微臣的人秘密报告,就堂审之前不久,楚王殿下也曾秘密进入大理寺牢房。”
“楚王?”周太后眸色骤冷,笑意却更甚,“这便有趣了。”
邱延怀无法揣测周太后的心意,更是慌张,连连叩首道:“太后明鉴,微臣不能直接参与此案,调查起来实在多由掣肘,微臣已将一切所知如实告知于您了呀,求太后……”
周太后递了个眼色,商陆便上前扶起他,温和笑道:“邱大人这又是何必,您忠于太后娘娘多年,她老人家又岂会不知。您的话,太后娘娘必会仔细考虑。今日天气不好,外头风雨交加,奴才这便派人送您回府歇息,您看可好?”
邱延怀看了看眼前笑容可掬的商陆,又看了看双目紧闭的周太后,心下愈发忐忑不安,却又不敢再多言,便叩首谢恩了。
临走前,周太后忽然又道:“邱卿,哀家知你明敏果断,能力上佳,哀家从前对你信任倚重,今后亦不会改变。只要你一如既往地忠于哀家,封侯拜相,荣华富贵,岂非你的囊中之物。只是谈璇,她于哀家别有用处,没有哀家的允许,任何人不可随意动她。”
一席话说完,邱延怀已是冷汗涔涔。
谈璇是太后的人,此事满朝皆知。当初太后有意安排她入户部,便是向借谈璇之手,携谈护余威,将户部收入囊中。却不知事情突变,谈璇竟殿前辞官,放着户部侍郎不当,却要来大理寺当个小小主簿。
这便也罢了,坏就坏在那谈璇入大理寺后屡破奇案,连一向冷傲的陆怀琪都对她青眼有加,照此情形,谈璇高升指日可待。这实在不得不教他怀疑,一切是否是太后有意安排,是否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引太后不满,这才想要让谈璇取代他在大理寺的位置。
如若不是,谈璇如今只是九品主簿,人微言轻,除掉她也没什么大不了。
如若是,那便更该处之而后快,否则来日谈璇坐大,不光是大理寺,太后跟前只怕也没他说话的份了。
不论是何种情况,谈璇都留不得。
这一切见不得人的心思,邱延怀自是从未与外人说过,不知太后是否有所察觉。可方才她言语之间分明是有警告之意,实在教他不得不心惊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