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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暗生醋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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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午夜,夜色越发迷离。
周府外。
徐亦潇回头望了眼周府的牌匾,怅然感慨道:“没想到今日竟会发生这样的事,真是令人唏嘘啊。周尚书先是痛失爱妾,如今夫人也不幸去了……哎,遭遇如此巨大的变故,实非常人能够接受,想必他定要伤心好一阵子了。”
唐玉霖系上披风,淡淡道:“周尚书官场沉浮多年,见惯风浪,心智并非常人可比。”
陆怀琪与谈璇先后走出来,陆怀琪向唐玉霖拱手,道:“殿下,既然京兆尹已亲自带人过来处理后续事宜,下官等也不便多留,这便先告辞了。”
唐玉霖点头,视线滑过陆怀琪,落于他身旁的谈璇。夜风拂过,几缕散碎的发丝拂拂荡漾。他的面庞笼在一片阴影中,神情素淡而飘忽不定。半晌,微微勾了下唇角,问道:“两位一同回去?”
谈璇默默地紧跟陆怀琪身旁,垂眸敛目,一派恭谨的模样。今夜发生之事疑点太多,唐玉霖的所作所为也极是反常,眼下诸事未明,为稳妥起见,还是少开口说话为妙。
陆怀琪回道:“回殿下,皇上将此案由大理寺主办,如今既然已经结案,明早的大朝会,臣需将案情的来龙去脉连同方才所发生之事据实上奏。所以,臣与谈主簿需赶回大理寺撰写奏折。”
唐玉霖笑了笑,温声道:“原来如此,真是辛苦两位。近几年帝都盛行清谈之风,朝臣们受此风气影响,言多于行,如大理寺这般愿意沉下心来办实事的部门实在不多,实乃朝中清流。若有机会,本王必定上奏皇上,嘉奖两位办案之功劳。”
他虽口称两位,可目光却片刻从未谈璇身上移开。
这一世的唐玉霖,表面看起来依旧弱风扶柳,温润尔雅,跟前世没有分别。但不知为何,她总是隐约感觉到,这副病弱的皮相下,那被他精心掩盖起来的城府与强势。
他究竟心怀何意,她猜不透,亦不敢猜。
思及此,谈璇抬了眸,不动声色望了望唐玉霖,岂料竟恰好撞进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三分笑意,三分冷意,余下的是什么,她也不明白。
她心头一颤,面上依然镇定,片刻后,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陆怀琪拱手笑道:“多谢殿下美意。臣等奉旨办差,不敢言苦。”
唐玉霖便不再多说什么,道了声告辞,然后与徐亦潇一同登上马车,打道回府。
***
马车中。
谈璇一言不发地靠坐在窗边,透过翻飞的车帘眺望外面的夜景,心头思虑万千,纷乱如麻。
“好了,别生闷气了。”陆怀琪递了杯茶给她,声音虽淡,却分明透着一丝温柔的劝慰,“你布下今日之局,原本倒也玄妙,亡灵哭冤,楚王见证,周云明不得不同意开棺验尸。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料到周夫人会突然跳出来顶罪。”
“多谢陆大人。”谈璇接过茶杯,握在手中,美如白玉的指尖轻轻转动着。沉默半晌,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美眸盈盈,却在此刻显得分外清亮。
“周夫人虽然主动认罪,但她的口供存在诸多漏洞,比如沈姨娘脸上的淤痕之深,必然需要花费极大力气方可留下,但周夫人缠绵病榻,朝不保夕,凭她一己之力,是绝不可能做到的。下官都能看出来的东西,陆大人又怎会无所觉察,下官不懂,陆大人为何视若不见,却还对楚王说此案已结。”
陆怀琪道:“我知你心中不忿,也知此案仍有诸多疑点,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若是再细究下去,恐将难以收场。”
谈璇顿时心生恼意,很想与陆怀琪辩上一辩。
江南灾情愈演愈烈,海陵府尹偷偷进京,暗中会面之人正是周云明,偏巧在同一时间周府小妾死得不明不白,最终周夫人出头认下罪名,周云明却全身而退。
桩桩件件,前因后果,真相昭然若揭。
她费力筹谋多时,本以为可以借此案为开端,揭开江南水患的隐情,为江南千万枉死的百姓讨回公道。不料竟功亏一篑,所有苦心付诸东流。
然而比起计谋失败,她更难以接受的是,一向在她心里光风霁月、明察秋毫的陆怀琪,竟会对真相置之不理,潦潦草草地便结了案。
但她深知,以她眼下的处境,朝陆怀琪发脾气绝非明智之举,只得按下情绪,恳切道:“为什么不能细究?明知案情有疑义却不追查,陆大人,你可还记得大理寺公堂之上,先帝御笔亲题的‘沉冤得雪’四个大字?”
陆怀琪小呷了口茶,不紧不慢道:“为什么,谈璇,你以为是为什么。是我有意偏私周云明么,还是我忌惮太后一族在朝中的势力,不敢追查?”
谈璇道:“恕下官愚钝,不知缘由,还请大人明示。”
陆怀琪觉察到了她的怒火,极其细微,被她精心掩盖起来,可他仍感知得到。
若换做平时,若换做他人,以他的脾性,必定会言辞锐利地予以回应,不会给对方留任何情面。但此时此刻,他这般看着她,看着那张因生气而愈发明艳生动的小脸,竟好似半点火气都发不出来。
他轻叹了口气,平静道:“谈璇,你以为你今日布的局算得上天衣无缝么?周云明心中有鬼,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当时他惊惧交加,来不及细想,但若事后他回过神来,在府中查上一查便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毕竟是二品尚书,太后亲弟,身份地位之贵重无须多言。你非但派人闯入他的私宅,还装神弄鬼,迷惑众人。即便你是为了破案,可若他一口咬死你,将来闹到朝堂之上,你以为最后吃亏的人是谁?是他吗,是我吗?”
“我……”谈璇咬唇,指尖捏紧茶杯,转念细想,却也不得不承认陆怀琪的顾虑很有道理。
“谈璇,我知道你生性正直,又聪慧机敏,总是竭尽所能使真相大白,使冤者昭雪。但我也提醒过你,办案不可急进,更不可走旁门左道。”陆怀琪认真地看着她,神情仍旧清淡,语意却是难得一见的温软,“破案固然重要,但我绝不想看到你为了破案而冒险。”
谈璇静默一瞬,心悦诚服道:“下官谨记陆大人教诲。”
陆怀琪颔首,轻“嗯”了声,“此案你不必再管,皇上面上我自有说法,奏报也由我来写。不论将来如何结案,今夜之事都与你无关。”
“下官明白。”顿了顿,又轻声补了句:“多谢陆大人护佑。”
陆怀琪不再多言,垂了眸,缓缓端起茶杯小饮一口,似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二人各怀心事,虽相对无言,气氛倒也不显得尴尬。
两相沉默许久,陆怀琪瞥了谈璇一眼,犹豫再三,却终究难敌心头的疑惑,于是清了清嗓子,斟酌着开口道:“话说回来,你还没告诉我,你如何与楚王相识,又是何时为他诊过了脉?”
谈璇似笑非笑道:“这可与破案无关呀,陆大人也要过问吗?”
她的眸光盈盈灵动,清澈得仿若天边流云溪畔风,好似能洞察他的心思。
耳根霎时便微微发烫起来,陆怀琪掩口轻咳,视线看向别处,“我……只是随口问问,没有别的意思。你若不想说,大可以不说。”
谈璇从谏如流,“好吧,那下官便不说了。”
陆怀琪瞪她,“你怎么……”
谈璇低低笑了声,故意移开视线,作出看风景的样子望着窗外,就是不回答陆怀琪的问题。
陆怀琪见她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心头涌起无名火,好似被一片羽毛轻轻搔过,微微有些痒,却又如何都抓挠不到,不由生出几分恼气。但思来想去,又实在不知这恼气从何而来,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然后便恶性循环,更加恼气了。
他别过脸,声音冷了几分,“你不愿说便不说吧,我也未必非想知道。”
话音落下,连他自己都不禁纳罕,这怎么听怎么像赌气的话,竟会出自他的口中……实在有失风度,有失体面!
寒月玦起哄道:“哦哟,好酸啊,吃醋喽!”
谈璇暗自审视陆怀琪的神色,心里笑得愈发欢畅,却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自顾自闭上眼养起精神来。
陆怀琪薄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话到嘴边终究又咽了下去。半晌,默不作声地别过脸,眼底涟漪不绝,眉眼之间愈发透出清冷。
寒月玦左看右看,好奇道:“宿主,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万一他真生气了,你的好感度就完蛋了,岂不是出师未捷……”
“不必解释。”谈璇打断它,怡然自得道:“陆怀琪是个非常闷骚的人,给他留点想象的空间,我的好感度反而会有上升的空间呢。”
*
夜色渐沉,微风携来凉意。
谈府外的石阶上,素衣少年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抱膝,看样子已然沉沉睡了过去。
明月升至中天,月色清亮如水,映着那长如羽扇的睫毛,在他白皙清秀的面庞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他好似睡得并不安稳,剑眉轻蹙,口中喃喃唤了声,“姐姐……”
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府门前。
少年豁然睁开眼,眉间闪过一丝欢喜之色,机敏地起身迎上前,却在看清来人的一刹那,脸色便又阴沉了下去。
谈璇下了马车,惊讶道:“诚君弟弟,你怎么睡在大门口?”
金诚君一脸不高兴,斜斜睨了她一眼,“你怎么才回来?”视线落于她身旁的陆怀琪,黑眸再生冷意,“这人是谁?”
谈璇不答,解下自己的大氅为他披上,半是嗔怪半是心疼道:“这更深露重的,你的伤势还没痊愈,若是再受了寒可怎么好。”
金诚君气鼓鼓地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谈璇哭笑不得,只好耐心解释:“今夜周府闹出了那么大的惊动,京兆尹亲自赶来,我身为目击证人,怎么可能随便走得掉,怎么也得录个口供才行呀。至于这位,他是大理寺卿陆怀琪陆大人,我的长官。”
金诚君:“哦。”
陆怀琪负手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金诚君,“谈璇,这位小兄弟是方才在周府扮演沈氏亡灵的人么?”
谈璇照料好金诚君,笑答:“陆大人好眼力。”
陆怀琪道:“果真英雄出少年。如此高深的身手,即便是宫中的御前侍卫恐怕也难以匹敌。”
谈璇拱手,“多谢陆大人夸奖。”
金诚君轻哼了声,“谁要他夸。”
谈璇低声呵斥:“不得无礼。”
金诚君撇撇嘴,默不作声地别过脸。
陆怀琪淡然道:“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回大理寺准备明日的奏报,便不久留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临走时,又深深地看了看金诚君,转身登上马车。
“恭送陆大人。”谈璇目送陆怀琪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中,舒了口气。
今夜漫长而曲折,但总算是过去了。
此刻冷静下来,再回想今夜发生的事,谈璇亦不得不承认,陆怀琪的确言之有理。自己虽已尽量考虑周全,但确实算不得天衣无缝,就此结束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可怜了周夫人,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落得了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尽管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总不至于山穷水尽,眼下能做的事也没有更多了,只好先等待棋红从江南传回消息,再重新谋划。
江南水患,周云明必是始作俑者,若父亲还在世,以他嫉恶如仇的心性和为民请命的抱负,绝不可能让周云明轻易脱罪。
谈璇转身,搭了金诚君的肩膀,笑道:“你今天表现得很好。”
“但还是失败了,不是么。”金诚君看她一眼,垂下脑袋,咬牙愤恨道:“可恨那周云明竟然侥幸逃过一劫,若是能从天上降下一道雷劈死他就好了。”
谈璇抬头望了望夜幕,笑盈盈道:“夜再黑暗,终究会过去,再不用多久便是黎明到来的那一刻。等来日天亮,旭日东升之时,说不定这道雷便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