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雀》集风君

1、惊雀

　　太阳已落，天擦着灰。月亮还在西方的天边慢吞吞地往上爬的时候，山脚下，鲜少人来的宅院门前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一个又大又圆柿子般的红灯笼被人挂上了树头。
　　黑色的大门开了一条窄缝，缝里探出一张白净的瓜子脸来。那是个十足的江南水乡女子的长相，细细的眉和上挑的眼，嘴唇红艳艳的。她的头上还扎着旧时的那种梳得紧紧的圆髻，髻上斜插着一根扁圆头的银簪。如果不是她的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米老鼠图案的红T恤和一件棕色的大裤衩，那就是一个相当有民国风味的古典美人了。
　　这样的打扮也是让人看了一言难尽。背着背包，脖子上挂着相机的敲门人在心里吐槽道。但到底是有求于人，他的面上没有显露出什么，扬起一张笑脸，开口说道：“打扰了，我是前几天来镇子上观光的游客。今天在山上玩得忘了时间，天晚了，不好回旅馆，所以想借住一晚。不知道方不方便？”顿了顿，他又补充，“我可以给你钱。”
　　躲在门里的女子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把门开大，让他走了进来。
　　敲门人暗地里松了口气，微笑着走进去，和这态度冷淡的女子寒暄：“我叫罗熙一，不知道主人家叫什么？吃过晚饭了吗？”
　　女子背对着他，把门关好。她打量了他几眼，细声细语地答道：“我叫雀娘。已经吃过晚饭了。”
　　“真是个文雅的名字。”罗熙一称赞道。
　　雀娘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真的是一座好大的宅子，一进门就是一个走廊环抱的四方天井。天井的左边长着一棵高大的香樟木，树上挂着一个大红灯笼，那是这个天井小院中唯二的亮光，另一盏灯在雀娘手上。树下放了一个酱色的大缸，缸上支着几枝荷叶，缸中隐隐传来一些水声，应该是主人家拿来养鱼的。走廊外还有个大院子，草木森森，隔着墙上装饰的花窗，看不太真切。
　　穿过走廊，便是一个过堂屋，左右有两个耳房。罗熙一借着雀娘手里的灯光瞄了两眼，左边是柴房，右边是厨房，居然是还在用的。
　　然后出了门，就是刚刚罗熙一看到的大的庭院了。几条小路蜿蜒而去，不知通往何方。罗熙一跟着雀娘从中间的走廊直走，来到了一个开放式的大厅。
　　大厅是两用的，一边是放着吃饭的桌子凳子的餐厅，另一边是放着一桌两几六椅成套古风家具的客厅。用作客厅的那边还有一个小高台，不知是做什么用。罗熙一猜想这里大概是最初的主人家用来召集族人和举行祭祀的地方，小高台是用来放祭品的。但他这个猜想也不是很确定，因为这样的话，高台的位置和高度不是很对。可是一点，他是确定了的。那就是，这个宅子，他来对了。
　　罗熙一是个爱拍老宅子的摄影爱好者，从来到这个镇子上的时候开始，就听镇上的老人说这边的山脚下有个神秘的老宅子。老人家们说，那个宅子据传是从明朝那时候传下来的，几经动乱，竟然也没有损坏，保存得相当好。就是现在的主人家有些古里古怪的，不爱交际，只在晚上出门，十分排外。有一次地方上的电视台想给那宅子做个专访，漂亮的主持人小姐和长着一副络腮胡子的导演好说歹说都没能进去，连镇长来了都没用，可把他们气坏了。总而言之，就是很难进去。
　　但是现在不还是让他进去了吗？老人家们的话还是言过其实了。
　　想着刚刚路过走廊时看到的精美雕花和垂花柱，罗熙一的眼睛发亮，呼吸也不由得急促了几分。
　　宅子里似乎是没通电，房梁上和屋檐下都挂着八角灯笼。罗熙一皱了皱眉，怀疑主人家的不会是为了保养宅子把家产都赔没了，不然怎么连个电灯都没有？宅子是木质结构，明火不安全啊。不过现在他们还不熟，等过几天他用感恩的名义来多几次，他再和他们好好说说。
　　雀娘招呼他到客厅的客座坐下，给他倒了杯茶，便去给他收拾房间去了。罗熙一向她道了谢，拿着茶杯粗略地看起了房子的结构。他没有注意到，雀娘临走前，很是隐晦的看了他一眼。
　　这个宅子应该是经过了很多次修缮和改建的了。虽然还是能看得出一些明朝时期的结构，但是也有很多属于清朝的花样。让罗熙一很惊喜的是，客厅这边的几根主梁和柱子上居然还画有彩绘，是游园惊梦和八仙过海的故事。颜色还很鲜明，细节也清晰可见。罗熙一赞叹一句，也不知道主人家是怎么保养这些东西的，但一定是下了很大功夫。
　　罗熙一放下杯子，想拿起相机照几张，低头却直直撞进一双亮得发光的圆眼睛里。那双眼睛眨巴眨巴的，正好奇地望着他。
　　那是个扎着两个发包，戴着一个串着长命锁的银项圈的小姑娘。小姑娘眉清目秀的，穿着橘红色的小衬衫，下面一条白色的小短裙，脚上套着兔子头的毛绒拖鞋，居然和雀娘的打扮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她蹲在地上，也不嫌脏，盯着罗熙一，眼睛都不眨一下。她问：“你是谁？怎么进来我家的？”
　　这应该是这家的女儿或者是孙女吧。
　　罗熙一的眼神软和下来。他很有耐心地答道：“我叫罗熙一，是镇上的游客。今天晚上来你家借住的。”
　　“哦~”小姑娘拉长语调，站了起来。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很有礼貌地回道：“我是红喜。”
　　罗熙一问：“你姓红？”
　　“我不姓红。”红喜摇头否认。
　　“那你姓什么？”罗熙一笑着问。
　　红喜狡黠地一笑：“我不告诉你。”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呀？”罗熙一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因为我们现在还是陌生人。”红喜说，“我妈说，不能和陌生人说话。”她一本正经的。
　　罗熙一伸手弹了弹她头上的发包，笑得更开了：“那你之前是在和我做什么呀？”
　　红喜捂住头发退后三步，瞪着眼轻哼：“我那是礼貌!”她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那我们怎么才能不是陌生人呢？”罗熙一故作一脸为难。
　　红喜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貌似不经意间瞟了眼他的相机，装作很大方的样子说道：“你给我拍一张相，我们就是熟人啦。”
　　原来这小丫头说了这么多，是为了让他给她拍张相啊。都是套路。罗熙一哭笑不得。他忽然想起了宅子还在用的灯笼照明，心里一紧，看向红喜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这孩子别不是没照过相吧？
　　这么一想，罗熙一连和红喜说话的语气都温柔了许多。
　　“好。”
　　红喜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嫌弃道：“你那什么语气？”
　　“我这是关爱儿童的语气。”罗熙一的语气恢复了正常。他嬉皮笑脸的站起来，指挥着红喜站到一个可以差不多拍到院子的全景的角度，干脆利落的给她拍了一张照。
　　罗熙一拍完后正想站起来看看，红喜突然从他身边跑了过去。她亲昵地抓住来人的衣角，软软地叫着：“妈。”
　　罗熙一看过去，是雀娘。她端着一个放着两碟子菜和一海碗饭还有一碗汤的木几，正站在走廊的拐角处静静地看着他。他莫名的就想到了一个词，举案齐眉。他莞尔，想什么呢。
　　饭菜是给罗熙一的。汤是甜汤，是红喜的。罗熙一一边吃饭一边和雀娘说话，红喜在一旁喝着自己的红豆汤，没有插嘴。雀娘坐在另一边，手里捉着根长长的烟杆，抽着烟，时不时答上两句。
　　“这个宅子那么大，打扫起来很麻烦吧？”
　　“还好。用的房间不多。”
　　“你们家现在就是你们母女两个人吗？怎么不见别人？”
　　“嗯。出去了。”
　　“红喜上学了没有啊？”
　　“上着，在镇上。”
　　……
　　罗熙一零零碎碎的问了许多，最后话题扯到了客厅那边突兀的高台上。他吃着红烧茄子，很随意地问着：“那边的那个高台是用来祭祖的吗？”
　　雀娘听到这个问题笑了，吐了口烟，眉眼之间很见风情。罗熙一一时恍了神。他想，不知道她抽得是什么烟，可能是自己的配方，烟味不呛人不说，还挺清新怡人的。然后回过神，就是一个红脸。雀娘看见他这样，捂着嘴又笑了一下。
　　罗熙一咳嗽一声：“我没有什么意思。”
　　“没关系。”她温和地说，“我相信你。”
　　她在桌的边沿敲了敲烟锅，回答他刚才问的问题。“那就是个戏台。”她解释道，“不过把上面拆了，所以你现在看不太出来。”
　　罗熙一来了兴趣：“哦？你家祖上爱听戏？”这么大手笔，当时怕不是还有常驻班子。
　　“不是。”雀娘摇了摇头，倒是没有否认是祖上的宅子。她指了指戏台下的几处，说：“那里原是放有几排椅子的，我给搬走了。这里，本来就是个听戏的园子。”
　　罗熙一愕然。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我瞧着你这里，不是个用来住的宅子吗？”这有走廊有庭院，九曲十八弯的，怎么会是个戏园子呢？看着都不像啊!
　　雀娘咬着烟嘴慢悠悠地抽。“因为建这个宅子的，就是个唱戏的。”她缓慢地吐出口烟，眼神迷蒙，像是在回忆什么，“他唱得好，客人给的赏钱也多。后来老了坏了嗓子，就建了这个宅子养徒弟，让徒弟唱。后来他死了，他徒弟也死了，宅子被别人买了，改来改去，成了今天的样子。所以你才看不出来。”她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
　　“您吃好了吗？”她又恢复了开始冷淡的模样。
　　“好了好了。”罗熙一赶紧三下五除二地把剩下的饭菜吃完了。而红喜早早的就坐在一旁了。乖巧可爱，不像是刚遇见那会那般爱耍把戏。
　　“房间里有热水器，您早点睡吧。”雀娘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道。
　　罗熙一停了一下，有些迟疑：“我以为你这没通电。”
　　雀娘抬起头，露出一个大家闺秀一般的微笑来：“客人说笑了。”
　　罗熙一捂住了脸。丢人!

　　罗熙一在房间配置的卫生间里洗了澡，躺在古色古香的支柱床上翻看自己今天拍的照片。这个镇子确实称得上是历史悠久，人杰地灵。虽然山上没有什么古寺和有名的道观，但是前人留下的古建筑倒是不少。比如他今天拍的高阁和楼台，就是放到某些著名的景区，也是够格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出名。不过不出名也好啊，否则被乱七八糟地改一通，就没有现在的味道了。
　　翻着翻着，罗熙一翻到了最后一张照片。那本来是给红喜拍的照片，背景就是她家的大院子。罗熙一安排她站在了一棵大的牡丹花旁边。但是现在。
　　罗熙一脸色慢慢地发白。他又前后翻了几下，最后一张该有红喜的照片却找不见。他只找到了一张红喜家院子的照片，但是红喜本人却不在照片里。
　　他记得他明明照了的。
　　他查看了相机的储存，还有两个G。他坐起来又给房间照了两张，都没问题。突然，镇上老人的一些话浮上他的心头。
　　不爱交际。只在晚上出门。
　　卧槽……
　　罗熙一的背后全是冷汗。他不是进了什么不该进的宅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