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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墙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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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泉池沐浴过后,夏小小换上宫女准备在一旁的寝服。轻贴在肌肤上的薄云锦洁白似雪,在清风吹拂下,丝滑清凉。
“夏小姐,娘娘安排您住在明兰苑。若是小姐还没有睡意,凤仪宫中,小姐可随意走动。”宫女照本宣科地说道。
“我知道了。”
夏小小没有四处走动,而是坐上了凤仪殿前的玉石围栏,尚未干透的墨色长发纠结成许多缕。白璧无暇的小手握着那支冰蓝花型簪,她微仰着颈,有些心不在焉地望着那一轮美满。
宫女们私下互望几眼,不明白这位似九天玄女下凡的夏小姐要做什么,赤足坐在皇后殿前的栏杆上,还漫不经心地晃着脚丫子,这御前失仪之罪,追究起来可是要掌嘴甚至打板子的。
上个月,李尚书家的小姐就是犯了失仪之罪,掌嘴之后,便被侍卫带离,此生不得再入宫闱。半年前,王将军家的公子殿前失仪,打了二十大板之后流放边疆,五年后再回皇城。
可是皇后娘娘对待夏小姐的态度,特别不一样。从没有人可以获准在凤仪宫内四处行走的,毕竟这可是皇后的寝宫,可是夏小姐便是头一个获此殊荣的。再加上嘘寒问暖、呵护备至的关怀之意,她们都快怀疑夏小姐是皇后流落在外的私生女了。
夏小小可不知道这些宫女们百转千回的心思,她吹着夜风,回想着昨夜子时起发生的一切,贝齿轻咬唇瓣,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
“顾华……子晏……子晏……”夏小小轻轻柔柔地念着,冰凉花簪轻抵唇边,低垂的眸光柔情似水,“你可知,你承诺了什么?”中秋月圆,正是夫妻情浓之时,所以一男一女相伴,自然是夫妻。
过了一会儿,夏小小轻巧地跃下围栏,这一举动又让周遭的宫女们心惊胆战,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若是夏小姐真的有什么闪失,她们必然要被皇后娘娘问罪。
“小姐是要就寝了吗?”较为稳重的一名宫女轻声询问,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便款款地带领夏小小往凤仪殿东侧的小院走去。
另一边,顾华迫切地想要知道,夏小小所说的顾阳和夏叶中毒已久且深,是怎么一回事。
顾阳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他目光悠远,开始娓娓道来,“这件事,说来话长……”
顾阳的父皇性好渔色,除了那些有头衔的嫔妾,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被宠幸过的官女子,一抓一大把,开枝散叶的速度令人乍舌。
后宫是女人的天下,波云诡谲程度丝毫不亚于朝堂上各怀心思的大臣们,一个病态的深宫就此形成。
若不是宫廷斗争,一切的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张皇后久无所出直接导致皇后之名形同虚设,几位生了皇子的贵妃斗得热火朝天,辈位排在前头的皇子一个接着一个殇了,那些想着子凭母贵的美人们顿失所依之后,其下场不是疯,就是死,是意外还是人为,无人知晓。纵情声色的老皇帝根本不在意这些,反正美人和子嗣,他身边有的是。
按理说,原本轮不到顾阳成为太子。他的母妃出自书香世家,容貌举止如幽居深谷的明兰一般淡雅脱俗,可惜沉疴难愈、终日体弱,也不得圣宠,在顾阳十岁那年撒手人寰。
顾阳十五岁的时候,不知是第几任太子又遇害身亡,朝堂上的老皇帝伸出手,随便一点,被点到的顾阳莫名其妙地被立为太子。阴谋、阳谋接踵而至。同年,他被值得信任的一位老御医诊出牵机之毒,而祸根早在他还未出生之时,便已埋在他那与世无争的母妃身上。
牵机毒,是暗杀组织为了从小培养杀手的忠诚度而诞生的产物,发作之时,犹如全身血肉寸寸撕裂、断经折骨,虽不足以致命,却会让人受尽折磨、生不如死,辅以牵机药,可立刻消弥刻骨苦痛于无形。暗杀组织利用这一点,让执行任务成为门人的本能。
顾阳的母妃中毒,是因为有人嫉妒她的美貌,想让她如那些不听话的门人一样死状恐怖,却没料想书香门第的弱质女流一点也不弱,反而是习武高手。怀孕之时,她以内力将毒素扩散至四肢,曾以为这样可保尚未出世的孩子安全无虞。
皇族气派、光鲜,只不过是看起来,金碧辉煌的背后,暗藏多少血腥杀戮,又有多少鲜活的生命无声无息地殁在宫闱,没人数得清,当然,也没必要数清。因为只有活下来的,才有资格考虑未来。
之后,顾阳以重病体弱为由,自请退下太子之位,有意避其锋芒、韬光养晦。他表面从文,暗中谋武。所有人都相信,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六皇子会是一个尽心辅佐未来君王的绝世贤臣。
顾阳堂堂正正地立在朝堂之上,在几大权臣暗中争斗时,假意奔波游说,实则悄悄扶持属于自己的势力。他冷眼旁观那些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狗血戏码,在边上坐享渔翁之利。因为那些有能力争的人,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前前后后地死在了他人之手。
国不可一日无君,弟妹尚且年幼,顾阳顺应朝臣请愿,登基为明国新帝。边关战事吃紧,他立刻率军出征,竟大胜而归。他带回一名修真女子,丝毫不顾朝中大臣的阻拦,一意孤行地跳过所有程序,直接将女子立为皇后,并遣散后宫所有官女子。
皇族斗争虽已结束,朝堂之争刚刚开始。眼见新帝凯旋归来,几个老家伙才知道看走眼了,两股势力盘根错节,一时之间难以动摇根基,顾阳只得让他们相互抗衡,形成制约。
这时,夏家来人,要求带回夏叶。原来是有人利用了修真界那条不成文的约定,想办法将此事大肆渲染之后告知夏家,想要赶走这个高深莫测的修真女子,意图折断新帝的羽翼。
夏家是公认的第一修仙世家,如果让人知道,是他们族内的精英弟子公然毁约,岂不是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夏氏一族丢不起这个脸。
岂料夏叶不愿随夏家人离开,于是,他们只得逼迫她在众目睽睽下自立心誓——只要在明国一日,便一日不以灵力伤人,否则当场暴毙。
如此,这件事才终于落幕。夏叶怀孕、生产之后,体内也有了牵机毒素。
“晏儿,你自幼天资聪颖,假以时日,日后定会是个优秀的君王,可我还是让你去了乾云宗,你可知道为什么?”
“帝者,满身负累。”
“没错。身居高位,便会遇到太多的身不由己。明国是兴是亡,我根本不在乎。所以没有必要将你也推入深渊。我不希望,叶儿也不希望。”
“你们为何要求我在结婴之后回来?”
“你要有自保之力。若是我不幸早逝,也有你可以照顾你娘,或者,还能再把她引回她原本在走的那条大道。”顾阳轻笑,那笑竟有些悲凉,他不后悔将夏叶拉入红尘,因为她以后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翌日清晨,夏小小坐在梳妆镜前,如瀑乌发披散在身后,她拿着冰蓝簪花,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夏叶以为她不喜人伺候,才没有找人给她梳妆,可是她为什么没有动静?“小小?”
夏小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苦笑,“我不会盘发。”客栈的筷子断了数十根,这根发簪是顾华送给她的,不容有失,所以她连试都不敢试。
“那昨晚见到你时……”夏叶顺口一问,拿了发梳,正打算帮她把头发梳起来。
“是顾大哥帮我弄的。”
“晏儿?”夏叶瞠目,停下了手中动作,她放下梳子,忽而一笑,“哎呀!我也记不得要怎么盘发了,我让人唤晏儿过来。”
夏小小哪里不懂她的用意,她轻轻一笑。
夏叶开始关心起儿子的爱情故事来,“昨晚夜深,我没来得及问,你与晏儿是什么时候、如何相识的?”
“年初,那时我下山不久,不意被牵扯进一桩寻宝之事,致使神魂重伤,静心休养却被人劫持,是顾大哥救的我,他为我处理伤口时,用的就是灵帕。”
片段很熟悉,英雄救美。“你会乖乖受人劫持?”夏叶联想起前一日她不俗的表现,认为她不太可能束手就擒。
“当然不会。新仇加旧怨,我自己往刀口上撞,劫持我的人吓坏了。”她得意地笑了。
“你真是……”夏叶只觉一吓,“那歹徒呢?”
“被顾大哥杀了,可惜他倒下的时候,几滴血飞溅出来。哎……可惜了那几棵草。”夏小小至今都觉得十分惋惜,那些灵草可是长得相当好看呢。
“你不害怕?”
“你问得和顾大哥一模一样!”夏小小惊奇地看着宫装女子,“我娘说,对想要害自己的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对她而言,眼见茶铺老板身亡,和她看到老虎猎杀梅花鹿的感觉差不多。
“没错。”夏叶深切赞同。在外闯荡时,最忌妇人之仁,尤其是女修,易受心慈手软所累,“那然后呢?”
“顾大哥说,还有要事,就告辞了。”
“那你呢?”
“我在峰上呆了一个月。”
这两个人怎么都……不按套路啊。“你没想过,要挽留一下他吗?”
“为什么要?”夏小小一脸茫然,“而且我对那里并不是很熟悉。”每次采药结束,她都找不到上一个呆过的山洞,结果就是——每天住得不一样。
“你那时,觉得晏儿怎么样?”
“是我下山后,见到的最好的人。”夏小小脱口而出,“到现在,我也这么觉得。”
“那你为什么不跟着他下山?”
“我伤没好,修为又低,很没用啊。而且他也说了,还有要事。我自身都难保,干嘛要跟着他呀?”少女的脸上再次染上疑惑不解。
夏叶静静地看着她,似是了解了,“难怪晏儿喜欢你。”
闻言,夏小小来了兴致,“是因为我聪慧又美貌吗?”
夏叶忍笑答道:“因为你很特别。”
“嗯?”在墨府,顾华也说过她很特别,可是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人不特别的吗?”在世上,每个人都是特别的存在,夏小小不明白,为何他们要用这两个字来形容她?
“你呀,尤其与众不同。”寥寥几个字,却囊括了千言万语,“哎,像这种夸你的话,还是留给你的顾大哥说给你听吧。”不得不说,她儿子的运气真是好,夏叶如此想。
“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你的情况告诉他?”夏小小突然想起了昨天夜里,某位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硬是拉着她,偷偷摸去龙凌殿外听壁角的事。
端庄的皇后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为什么要告诉他?说了,反倒成我的不是!”
夏小小暗暗在心里模拟着顾阳可能会有的反应,“先斩后奏,他就算生气也来不及了。”而且她觉得,顾阳未必会生气。心爱的女人放弃大道,只为与他相守余生,心疼都来不及了,哪里还顾得上生气?攒着眉头,象征性地呵斥几句也就罢了。
“我不过是以眼还眼。”夏叶挑眉,“是他把我拉进俗世的,竟然想着功成身退?”还说什么要让她走回原来的道路,表现得真是大度啊,简直白日做梦。
“要不,由我来说?”夏小小提议,这就是大夫的好处了,立场比较公正。
夏叶点头,“赞成。最好说得严重点。”
“根本不用我添油加醋。怀孕生子就耗了你大半寿元,再加上以命入药,要是换了寻常女修,早就没命了。”夏小小轻叹皱眉,夏叶现在的寿元也不过比极个别长寿的凡人多了几十年而已。
夏叶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要那么多寿元有什么用?漫漫长生路,我一个人既走不到终点,也不想到终点。安心感受一场人世繁华,亦不虚此生。至于修仙大道,下辈子再努力咯。”
夏小小笑着恭维,“皇后娘娘高见啊。”
“好说好说。”夏叶故作谦虚地摇摇手。
感受到来人,夏小小欣喜地回头,接着是一声惊呼,“哎呀!”情况似乎变得……有点复杂,“一个不小心,咱们也被听了一次壁角,不过人家听得光明磊落不少。”她忍不住比较起来。
“你怎么也不提醒我?”夏叶怨怪地看着夏小小,嗔了一句。
“我只能感觉到顾大哥的气息。你们……如幽魂一般,谁能感觉到啊?”夏小小觉得很无辜。
顾阳和夏叶由于身中剧毒已久,身上生息甚少,所以神识探测是没有用的。连顾阳元婴的修为都感觉不到,夏小小还只是结丹初期,当然力所不逮。
夫妻二人相视良久,始终没有人先开口。
“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皇后娘娘今生无缘仙路,不过,我有法子能让夫妻二人同寿而终。”夏小小开诚布公道,“至于……怎么决定,我尊重你们的意见。”
夏叶本就不认为自己理亏,只见她淡淡以来目光,睬也不睬门边傻站着的顾阳,一声冷哼之后,大步迈出门槛,先发制人。
“陛下不追?你和顾大哥的对话,我与娘娘听得一清二楚。”夏小小连忙出声提醒。
顾阳先是手动了一下,他转过身,迅速追上那抹穿着瑰丽宫装的倩影。
夏小小看向顾华,心中隐忧,“顾大哥,你怎么想?”道不同,即意味着生离死别。
“和你一样,我也尊重他们的意见。”
“你……会觉得难过吗?”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心里忍不住替他难受。
“很久以前会,不过现在,只有释然。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就够了。”顾华轻轻答。
“嗯。”夏小小点头,为他看得开这场聚散离合而高兴,“哦对了!顾大哥,皇后娘娘说,她忘记要怎么盘发了。”
顾华闻言轻笑,难为他母亲还能说出这么蹩脚的理由。他把夏小小的身子掰正,让她端坐在凳上。接着,他拿起斜放在妆台上的香檀木梳,将原就柔滑服帖的青丝梳得更顺……
“好了。”顾华轻轻按上她的肩。
夏小小对着雕花菱镜,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神色十分满意。右手摸着后颈,觉得神清气爽。
夏叶是被顾阳揽着走回来的,看他们浓情蜜意、琴瑟和鸣,事情应该已经解决了。真应了那一句,床头吵架床尾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