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
-
车外人的声音不辨男女，声线也没有任何特殊地方，可葛卿却再熟悉不过，那是王兄身边最亲信的内侍。
“阿荇…”葛卿声音变得沙哑，笑容有些勉强，“四海楼菜色不错，你要不要去尝尝？”
上官荇对葛卿突如其来的变化也略感疑惑，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安静地被葛卿扶下了车。
葛卿心里长长舒了口气。二人跟着一位管事模样的人来到了大梁城最大的酒肆——四海楼。
上到顶楼雅间，领路的管事不知何时已隐入了人流中。打起五色珠帘，珠玉相撞发出叮当脆响。半开的屏风里，颀长的紫色身影临窗而立，凭栏远目。
“来了……”听见声音，紫衣男子侧过头来，现出一张端整俊朗的脸庞。兴许是光线的缘故，他一头束得一丝不苟的长发并不像眸色一般漆黑如墨，泛着点点银灰，配上深沉的紫衣，原本明俊的外表无端罩上了一层阴翳。
“卿姑娘可让为兄等得好苦……”男子轻笑开口，却一怔，顿住——屏风外，葛卿正卷起珠帘，稳住珠串，小心不让它们碰到后面的白衣女子。
想到自己王妹何时这样温柔耐心过，再联系起之前得到的眼线汇报，葛洪心里不禁莞尔：“看来她对这位唐国公主是真上心……也好，总算有了个归宿。”
葛卿放下珠帘，刚回身，正对上紫衣男子一双玩味的眼神。葛卿忙敛容垂眸，低声唤道：“王……”
一字刚吐出，紫衣男子啧了一声，摇头轻叹：“王兄台可不在这里。卿姑娘可不能因为记挂着他欠你一顿饭的赌约，就不把洪某人这正经东道放在眼里了。”
葛卿会意，随即改口：“哪里的话，洪公子说笑了。”嘴角噙出一丝笑，被收放在一个适当的尺度。
上官荇看到那张眉梢不再轻佻，笑意不再放纵的侧脸，又生疑窦。这些天，她见惯了身边人无耻耍赖的模样，委屈讨好的模样，甚至还瞥见过凤目含煞的一瞬峥嵘，可她从未想过葛卿也会有如此内敛得体的一面。上官荇确实忘了，就在百花宴上二人初见时，葛卿也是这样行止有度，将素日的锋芒尽数藏在恰当的笑容里。
上官荇不知道的是，葛卿、葛洪堂兄妹两个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兄妹关系十分融洽。可一年前魏国前任国君病逝，葛卿全力扶助自己堂兄上位，辅佐虽是尽心，对葛洪的态度却主动不再亲近。开始葛洪还十分不适应，后来国君之位坐久了，积威渐盛，对这种君臣间的疏离也见怪不怪了。
“这位姑娘看上去有些面善，在下与姑娘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葛洪对上官荇打趣道，用的是富家子弟平常搭讪的话语和口气。
上官荇虽然在山中清修多年，对这种逢场作戏的场合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正要随便回应几句。葛卿却像炸了毛的母鸡似的护在上官荇身前，快速摆动的手似乎要遮挡住什么一般，道：“洪公子定是认错人了。阿荇一直在山中清修，最近才下山来，之前大家不可能见过的。”语罢，也发觉自己失态，尴尬地退到一边。
“哦，那是在下唐突了，冒犯之处还请姑娘见谅。”紫衣男子也不在意，手一挥作豪爽状，“都坐吧。这顿我请，大家随意。”
……
玉盘珍馐，金樽清酒。饭桌上，紫衣男子谈笑风生，不时与葛卿举杯抒怀，偶尔还会和上官荇客套几句。因为之前的事，他言辞愈加注意，葛卿反应也再没有那么激烈。
上官荇素来不胜酒力，另外两人也不勉强。她看着与葛卿觥觞相交的紫衣男子，心里莫名生出一丝不安。她也不明白这丝心慌从何而来。是那男子桃花眼里看不透的深邃眸光，还是高挺鼻梁下过于凉薄的唇？是言语间流露的对当朝权贵的讥讽，还是举手投足中超越贵气的威势？上官荇在心里否定了这些奇怪的想法，微微叹了口气：看来她还是不适合这种交际场合，一见到陌生人，就生出这种莫名其妙的敌意。
这时，侍从端上了一盘蟹粉水晶饺。
对桌上佳肴只是随便夹了几筷子的葛卿目光仿佛钉在那盘饺子上，不动了。
“上官姑娘，这蟹粉水晶饺可是四海楼的招牌，你一定要尝一尝。”紫衣男子用银箸夹起一只饺子放到上官荇碗里，动作是贵族门庭中常年休养下来的优雅。
饺子落入玉碗的一刹那，葛卿的表情明显松了下来，视线从那盘饺子转移到上官荇脸上，目光还是亮晶晶的，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小葛，你若是喜欢，这饺子你就先吃吧。”上官荇先前就注意到了葛卿对这饺子的异常执着，夹起自己的饺子就要送到葛卿碗里。
“啊，不要……我不是……阿荇，你误会了……”在人前向来从容不迫的女将军不知是今天第几次失了分寸，忙把那只饺子又夹回给上官荇，结果动作太慌，一不小心掉在了两人之间的汤盆里。盆里是红油鲟鱼汤，正滚滚地蒸腾着热气。
葛卿这下反应倒不差，手一伸，将溅出的汤汁尽数挡下，“阿荇，没事吧？”
“没事……倒是你，有没有烫到？”上官荇着急起身，顾不得撞到碗碟时发出的轻微脆响。她一面用手帕轻拭去葛卿手背上的油渍，一面仔细查看有没有烫伤，语气里还带了些埋怨：“疼不疼？你也是……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葛卿任由她查看自己那只完全没有事情的手，声音有点小：“没什么要紧的，就是稍微有点疼，你帮我吹吹好不好？”
上官荇果然低下头，对着那只手轻呵出气，全然不避讳在场还有一位陌生男子。
“嗯，感觉好多了……”微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低头吹气的上官荇并没有察觉，自己双手掌心里那只手的主人已经偏过头去，对圆桌另一旁的紫衣男子报以一个发自内心的感激笑容。
葛卿半弯的眉眼里有隐藏不住的得意与调皮，许久不见王妹这样的笑容，葛洪心里也甚感宽慰。他颔首，温温地向对方回以一笑。
……
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待葛洪离开时，日头已经西斜。
“在下还有些事，无法再陪同二位姑娘了。这雅间我已包下，二位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随意，都算在我帐上。”临走时，紫衣男子大方道，向葛卿递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葛卿朝他拱了拱手表示谢意，神色竟有些娇羞。记忆里依稀的画面再次浮现，葛洪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没入光线幽暗处。心底的温柔勾勒在嘴角，驱散了俊美脸庞上因逆光投下的阴影。
……
丝绢铺就的桌面上只摆着几盘精致果品。葛卿与上官荇两人相对而坐。她看着上官荇，单手托腮，另一只手端起酒杯不时啜饮；两只眼睛弯弯的，像极了这个时节水塘边欢快游动的蝌蚪。
“别看了……”上官荇白瓷般的脸上晕出淡淡的红，比晚霞更迷人。“挺傻的……还有，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
“阿荇，今天就破例一次，让我喝好不好？”葛卿又抿了一口，“我是真高兴。王兄他……”
“你说什么？什么王兄？”上官荇惊讶打断，顿了顿，恍然道：“魏王葛洪…洪公子……今天那位紫衣公子，莫不是你王兄？那我们……”
“没事，王兄已经认可我们了。”葛卿解释着事情原委：“在我们魏国，父母长辈要是对子女的伴侣满意，就会在席间给那人夹一只饺子，取谐音‘交子’，意为把自己孩子交予对方。我父母去的早，又没有其他兄弟姐妹。王兄于我，是兄，更是君、是父。这个礼数他自是有权代行。”再饮了口酒，葛卿笑道：“按照规矩这礼节本来是要对方吃下饺子才算完，结果你硬是要把饺子夹给我，我当时一慌，才……”
“我说你当时怎么那么冒冒失失的，还把饺子掉汤里了……”想到这，上官荇又担心道：“你手怎么样了，那可是滚油……”当时看着没什么事，现在想起来，有些烫伤是过了一会儿才开始有症状的。
“嗯，确实还有些疼。”
上官荇听说，忙上前拉起她的手再次细瞧，“是哪里不舒服？看不出来呀。”
“内伤。”葛卿一脸正色扯谎。“事不宜迟，我府上恰好有药。你不是说喝酒伤身吗，那我们就去喝点别的。”
＊ ＊ ＊
马车到达目的地时，夜色四合，华登出上。两盏红灯照亮黑底金漆的三个大字——太尉府。
“你居然是魏国太尉？”上官荇仿佛第一次见到眼前人，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葛卿一番。
葛卿以为上官荇是怕自己公务繁忙没有时间陪她，忙辩解道：“名义上我是统领全国军务，其实不打仗也没什么事的。平时那些军中事务有属下打点就好了。你放心，我们俩还是会有很多时间可以在一起的。”
上官荇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对方那么认真。愣了愣，笑着跟葛卿迈进了黄铜朱漆大门。
葛卿领着上官荇穿过几进长廊，穿过大片亭台花木，月色朦胧下，铺满清圆绿叶的莲塘漾着幽光。塘上有曲折回廊，直通中央水阁。水阁四周挂有挡风的沙幔，淡青的颜色与夜幕融在一起，摇曳着像如有形质的风。
踏进水阁，葛卿请上官荇坐好，自己则唤来侍女要了一套茶具。铜炉里燃着的橄榄炭发出幽弱红光，葛卿原本蜜色的皮肤被火光蕴出了一层玛瑙红，如一坛陈年酿制的花雕，伴着红泥小陶壶中飘出的清雅茶香，让人醉到沉迷。
上官荇看着摇着小扇，安静煎茶的女将军，神思竟有片刻的恍惚。好不容易将视线从那张绝美的侧脸上移开，上官荇笑说：“小葛，没想到，你的茶居然烹得这样好。”
“那是，我天赋异禀嘛。”葛卿嘴上答得漫不经心，目光却盯着不断冒泡的壶盖不敢松懈，“再等等，马上就好了。”
听到熟悉的得意口吻，上官荇确定眼前人还是那个自己认识的葛卿。笑着叹了口气，她一手支颐，继续等待。
“好了。”葛卿将陶壶里的茶水倒入一旁的龙泉茶盏中，“香气还没有完全浸入茶水，需要放一会儿才能喝。不过你可以先闻闻茶香。”说罢，将盖上盖的茶盏递给上官荇。
上官荇移开茶盖一角，一道沁人香气瞬间溢出，荡涤了一天的疲乏。她不由展颜。
“怎么样，阿荇，我是不是很厉害？”看到对方舒开的眉眼，葛卿开心道。
“好好好，你最厉害了。”上官荇无奈应承道，语气却也是欢喜的。
葛卿高兴得像得到夸奖的小孩子，眉飞色舞道：“趁着这工夫，我跟你讲讲这茶的来历吧。我这茶里，除了上贡的新茶，还加了防风的根须，取一个‘风’字；又放了夏日初开的莲瓣，是一个‘花’字；以去年积下的雪水烹煮，便添了个‘雪’字；还有……”她拉起上官荇走出水阁，靠着围栏，示意她打开茶盖。
上官荇依言揭开茶盖。一片冰轮映入眼帘，在碧色的茶汤上微微浮荡着，不时被漂动的芽茶拨乱清影，像互相挑逗玩闹的恋人，别添了一段情趣。耳边是葛卿不无得意的声音：
“最后一个，就是这月亮了。所以我的茶便唤作‘风花雪月’。”
“风花雪月？”上官荇垂眸凝视手中茶盏，昂首，正对上皎皎明月。她浅浅一笑，语调拉长：
“便是孤想和这天下，谈个恋爱。”
作者有话说第10章 第十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