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哥哥》抱残守缺

5、第 5 章

　　“你们说完了吗？说完就进来吧。”隔着门，宿间内的声音有些疲惫，是那名叫做冯坤的护卫队长。
　　百里守约和老六坐在门口聊的事情，大概一字不落都被听到了。
　　守约推门进去，现在是白天，这个双人宿间内只有冯坤一个人，他一眼就看见了已经拆卸下来的纱布，被扔在竹篓当中，手臂上两道狰狞的血痕已经结痂，上面敷着半透明的绿色药膏。
　　……总觉得多虑了，这里的伤口处理意识并不差，当时应该只是纱布脏了。
　　“小子诶，你来晚了。”冯坤抬了抬胳膊，咧嘴笑了。
　　他也笑了：“是，我来晚了，冯大哥，听说你明早就要离开了。”
　　惊讶于这个混血儿的哪壶不提开哪壶，老六轻咳了一声，表示要去厨房顺点吃的，问冯坤吃点什么。
　　“粥。”
　　于是老六一边嘟囔着南方人就是娇气，一边一瘸一拐地去了厨房，走之前还细心地带上了门。
　　冯坤却皱眉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隔音效果的宿间门，放低了声音：“我要回去和苏家报信，把事情交代清楚。”
　　百里守约注意到，冯坤虽然言语间有着在军营当中混出来的痞气，但通身透露出来的气质更像是成长于世家，他斟酌了一会还是问道：“冯大哥，你之后还会回来吗？你还在乾元城任命吗？”
　　假如冯坤还在守卫军，他未必不能尝试着加入守卫军。
　　冯坤俊秀的眉毛一挑，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摇了摇头：“我是护卫队长，现在我保护的人已经不在了……而且……你如果想加入守卫军……别去乾元，也别去骓烟，乾元的守卫长官已经更换，骓烟的守卫长官不久前也遇害了。”
　　“……”
　　似乎觉得自己说这话立场有些不对，他低头思索一会儿，终究还是冷笑：“其实我没有什么保家卫国的理想，长官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可这次的事情让我实在对长安失望透顶，有人在保护大唐，守护长安，却从未得到长安的保护。”
　　“长安？”这趟水太浑了，百里守约问道，“苏长官当时，是不是没能够从乾元城调动守卫军？为什么说是长安？”
　　不管怎么说，曾经的长官只带了百来号人，自己拿命挡住马贼这件事情，带给百里守约的不是伤感，更多的，是一种心惊和心寒。
　　冯坤神情一凝，正对着百里守约，那打量的眼神堪称严厉。他似乎还是低估了这名混血少年，他似乎对谈论这件事情过于驾轻就熟，而且想法清晰，重点明确。
　　少年坦坦荡荡地坐在他的对面：“我的弟弟，在这一场动乱中，被马贼掳走了。”
　　冯坤周身凌厉的气势顿时卸下大半。
　　“我只想找到我的弟弟——现在看来，加入守卫军并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百里守约起身，拉开宿间门，老六一脸复杂地端着早餐站在门外望风，他接过早餐，放在了桌上，“以我的身份，很难探寻到这件事背后的真相，而我想尽可能努力在长城外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百里守约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他的确不知道长安城，乾元城还有骓烟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无可辩驳的是，有那么一群人，在冷眼旁观，甚至推波助澜，把真正想要守护边境的守卫军们，推入绝境。在这个势力背后，守卫军的死亡只是一个数字，军机延误，按兵不动，让一整支队伍血溅长城——
　　将领的背后，守卫军的背后，还能交给谁守护。在战场上活下来，已经实属不易，他们自顾不暇，后背只能任人宰割。难怪——难怪加入守卫军，已经渐渐成为送死的代名词。
　　冯坤的眼眶有些泛红，他用麻木和平静强压的愤怒终于烧透他的理智，他握着拳头，呼吸粗重，老六怔怔地坐在门槛上，似乎想起了什么。
　　“乾元城的监军不让我们调军，那一百来号人，是苏长官和我带着冲出包围圈才出来的。”冯坤注视着房间的角落，没有看百里守约和老六，“他们追在后面，说我们违纪，说我们是叛徒。”
　　“……”
　　“乾元城调不到人，长官派了擒虎去长安，他可以化身虎，跑得很快。”
　　“你们也知道，派来轮替的，将近一个月才姗姗来迟，拿着守卫国土，斩杀马贼的军功，来顶替我们。”
　　“那些新来的说，‘苏烈，还有跟着他来支援的那一百来号人，已经从守卫军名单中除名了，死了也不会有抚恤金，活着的，还会被问罪’——支援套马镇和飞鹰镇的军功，算在了那个新来的乾元城守卫军长官头上，还有那群什么也没干的人。”
　　老六比百里守约早知道这件事情，也早知道冯坤这次回长安——牢狱之灾或者杀头之祸，总有一件。冯坤在知道了长安要问罪的态度后，把乾元当时来支援的守卫军中，最后存活的那十几个人，偷偷从北门放走了，老六也帮了忙。
　　百里守约怔了很久。他想起了牺牲了的刘队，想起了当时突进时早有准备的毒贩，想起了从来谨慎小心却不知为何被毒贩发现身份的线人。也许，早有一张看不见的网，罩住了整个缉毒支队。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冯坤已经平静了下来，他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喝着白粥，就着小菜碟，吃得颇为香甜。
　　老六啃着一只杂粮馒头，问他要不要。
　　“冯大哥，你不走吗？和他们一样？”回长安的下场已经能够预料，为什么还要踏上这段无望的归程？
　　“我家有老小，而且在那些人眼里，是挂上名字的。”说到这里，冯坤浑不在意，“他们都是灰头土脸的，之前打完马贼，活下来的人里面，没有记他们的名字——都当做死了。我不一样。”
　　通敌背叛的守卫军长官的护卫队长，喝完了粥，拿着勺子敲了敲碗，“好了，想太多也没用，也许到了长安，能有人听我说两句，辩两句呢？”
　　当晚，百里守约进了厨房，做了几道菜，三个人坐在宿间里，吃吃喝喝，聊了些有的没的，权当践行。
　　“诶，老六，你这腿瘸了，可以申请退役了。”
　　“还用你说，已经申报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批复呢。”
　　……
　　“六叔，退役了你打算做什么啊？”
　　“种地，教书去。”老六砸了一口酒，“还是得教教这里的孩子们，好歹将来，知道自己想活成什么样。”
　　“哈哈。”冯坤喝得有点大，红着脸点点头，又摇摇头，“教一点就好，也不用教很多，有时候，想的太明白了，又没什么办法——对了，我早年念的书多，都在家里，回长安的时候，若是家里人来看我了，我让他们给你寄过来。”
　　……
　　百里守约不怎么能喝酒。他以前很能喝的，这幅身体，也许酒精不耐吧。
　　他睡得比老六和冯坤都早，耳边是他们嘻嘻哈哈的声音，也不觉得吵闹。
　　他做了好几个梦。
　　梦里，一个红发狼耳的男孩摇着尾巴和他说，今天的烤鸡特别好吃，想再吃一只。他从桌上端下一盘几乎未动的白菜，微笑着拒绝：“不行，先吃菜，再给肉。”
　　男孩不依不饶地攀着他的腰，圆圆的小脸上布满了央求：“哥哥，哥哥。”
　　……
　　“哥哥，你不会不要我的，对不对？”
　　“对。我们永远在一起。”
　　……
　　“哥哥，我好想去其他地方看看啊。”
　　“等你长大了，我们一起去。”
　　……
　　“玄策，我好想你。”
　　天光亮起的时候，三人分离，冯坤戴上镣铐，坐上囚车，将回到长安。老六等待着退役批准文书，抱着本书，守着驻军馆。百里守约拿起自己的枪，背上包袱，决心到长城外走一遭。他把家里的钥匙给了老六，以后如果有学生，也有地方教书了。
　　玄策，等我。
　　百里守约一走，就是一年。他什么也不懂，走到哪里，都会停留一阵，向拓荒者学习生存的技巧，向游侠打听马贼的动向，向烽火台的守卫军询问有关长安的事情。
　　其间，他回过套马镇，得到了一个坏消息。
　　冯坤没能在长安为“叛变”的守卫军们辩驳，他在回长安的路上，被魔种袭击了。老六说，他要离开边关，去一趟长安，他想找到冯坤的家人，替他把话说清楚，在最亲的人心里留个清白。
　　百里守约就这样来来回回，走走停停，抵达了大唐边境的最西侧，霍山城。他没有进城，而是像往常一样，在主城和长城之间搜寻可以落脚的拓荒者村落。
　　外围自发建立的村落不受守卫军庇护，但村民可以在魔种来袭时，前往附近的小镇避难。
　　这些外围的村落在这一年间，渐渐取代了以往关市的作用。在边城外游荡的人们可以在在这里落脚，交易。
　　“……”百里守约抬头望着这个巨型村落，扭头看了眼不远处烽火台驻扎对此视若无睹的守卫军。
　　这个村甚至有城墙……还有一座高高的塔楼。
　　难道不算非法建筑吗？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临时村落的规格，是要往城镇发展的态势。才刚刚觉得自己摸清楚边境生存法则的百里守约沉默地向城门口靠近。
　　几个守门人在对赌，没人理他，这座城中村收容了百里守约见过的边城外最多的流民。说流民也不太恰当，这里的居民很大一部分都佩戴着武器。
　　百里守约一个人从城东摸到城西，从城南逛到城北——发现了这个村落得以发展的秘密。从这里越过长城，是关外为数不多的几片森林之一。城西外的耕地被长城起伏的态势所遮掩，不从城门出去，单从城外看根本发现不了，南北和中间各有一口水井。
　　这里的资源得天独厚，只不过靠长城太近了。
　　只要从西口进来想要袭击边城的队伍，一定会注意到这座……城中村。
　　夜晚来临，百里守约用三个一级铭文，换取了半个月的住宿。
　　这个世界的最大不同，大概就是自然法则和人类创造的不同——这里的能源，似乎都能通过一种称为“魔道”的神秘力量，被人类加以利用。掌握魔道的人，就掌握了巨大的力量和权柄。
　　就像传说中的法术一样。可是，他一直在追踪马贼的信息，关于这个世界的不同，实在太多，而大多边民的知识水平有限，无法解答得更加深入，甚至也有截然不同的回答。
　　至于铭文，更像是一种刻录能量或传承力量的载体。对于人类而言，铭文力量的继承可以提升力量，而另一种刻录能量的铭文可以用于机关术的驱动，百里守约的理解是，一种类似于兴奋剂，另一种像是电池，或者太阳能电池，机关术的囊括范围很广，比如乾元，骓烟和霍山三座边境重镇护城河上的吊桥，是可以通过铭文能量驱动机关吊桥升降的，而城楼上，也有铭文引导能量驱动的机关炮。
　　铭文并不是流通货币，事实上，能制作铭文的人只有天生的魔导师，或者学习过魔道知识的学者们——高级铭文有价无市，属于垄断产品。
　　边城外的交易很少用到货币，大多以物易物，其中，铭文是唯一可以取代货币作为统一交换物的商品。尽管市面上能流出的大多只有一级铭文，有些机关用铭文直接作用于人体甚至会产生污染，但边外活命比什么都重要。而作为传承铭文，也就是人类可以佩戴吸收的铭文，一向畅销。
　　这些六角形，不足半个手掌大的铭文，质感奇特，似铁非铁。他只剩五个二级铭文，八个一级铭文了，还在贯彻寻找弟弟任务的哥哥陷入了贫下中农的苦恼。
　　这一年的流浪让他几乎没有什么积蓄，他望着这座夜晚城墙上灯火通明的违规城中村，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应该将这里作为长期的落脚点，慢慢收拾出一个家来。否则，找到了弟弟，他们可能要一起吃土。
　　嗯，吃土，韩晓梅每次经济拮据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卖地？我们这不卖？”城门口小哥看了他一眼，“新来的吧？咱们这的规矩没那么多，里边的路都是划好的，别占道，自己住的不准超过两间。路边的地看上哪块，自己去找西边泥瓦匠买材料，东西够多的话，他能用机关术帮你盖。”
　　于是小小两间房落成的时候，百里守约刚好住店住满半个月，两袖清风，身无分文，成功从中下贫农跌落为赤贫阶级，还欠了一屁股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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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傅，好贵啊。”面对２０个三级铭文的要价，百里守约默默收回了自己的袋子。
　　“睡街边去。”留着半边胡子的老人十分不讲情面地啃了一口窝窝头。
　　“……师傅，你这里，接受佘债吗？”守约乖乖地坐在捣鼓家具的老人旁边，眼看着也没有什么端茶递水的发挥空间，只能凝视着老人制作家具的手法。
　　“不接受，我要吃饭了。”老人说完这句话，再也没理会他，自顾自就着咸菜窝窝头，和几块烫牛肉，解决自己的晚餐。
　　于是当晚，天才狙击手百里守约悄咪咪出城，打了一只兔子。
　　然后一大早拿着铭文去换调料，收获了一大批“这是个傻Ｘ和冤大头”的注目礼，在老人的无视下对着老人那个简陋的灶台和小锅开始捣鼓。
　　于是泥瓦匠家里的香气飘出了整条街。
　　于是百里守约的新家就建在了泥瓦匠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