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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六世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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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县令果然如京中那些大人物当年的断言,仕途坎坷,今生怕是少了点官运。政绩虽不差,但捱了几任,依然是个县令。
他两袖清风,无妻无子,连人带家当,也不过一马车。来去倒是洒脱得很,辗转南北,应了当年除夕夜的戏言,倒是土仪就不必特意请人千里迢迢送回故里。
沈傅白总是陪在他身侧。
起初的几年,说媒的几乎踏破门槛,但凌县令一心扑在公事上,无暇他顾,就连大人身边一表人才的沈捕快也是一直孤身一人,与凌县令相较,不过多出个一直相随左右的隋忻。
等到他们二人过了不惑之年,隋忻还是六七岁的模样。沈傅白道是天生体质如此,到老也是孩童模样。
凌县令博览群书,却没有听闻过有如此之事,即便书中记载的侏儒小儿,也非童颜不改。但世间玄妙之事,岂是他阅览过得书册能记载得全的?只需知晓那是跟随沈傅白多年的家人,足可信赖。
那一世,他们活到白发苍苍。相伴终老。
凌县令的最后一任在江南风景如画的县城,他与沈傅白爱此地风土人情,致仕之后就在此地安顿下来,守着几亩薄田过日。
人生七十古来稀,等跨过了花甲之年,凌县令长年卧病在床,深知时日无多。
这天精神好些,能起身了,就在院子里活动下筋骨,累了,搬了两张藤椅,秋日的阳光稀稀落落地照下来,犹有暖意,北风一吹就消散了。
隋忻或许是嫌陪着两位老人晒日头太闷了,跑出去与邻家的小孩蹴鞠去了。
凌县令吃力地编好了一个草蚱蜢,抬起手来对着日头眯起眼瞧着,然后笑着对身旁的人言道:
“手艺不精,沈先生见笑了。”
沈傅白瞧了一眼,想起了多年前教他的情景,那时候青年的一双手光洁如玉,只有薄薄的笔茧。时光荏苒,早已变得枯瘦而苍老。
“编得挺好。”
凌县令的笑容愈深,郑重其事地将那只草蚱蜢递到了他的手里。
那么轻,那么重,如翩然而过的时光。仿佛就在手心,却不能握紧。
人的一生,跌跌撞撞,懵懵懂懂,等到真的活得明白了,就到头了。
不出半月,凌县令就到了弥留之际,他吃力地睁着眼,看到沈傅白时,忽然又有片刻清醒,勉力笑着问道:
“这些年见沈兄手不释卷,却不知读的是何书?”
沈傅白身怀武艺,舞刀弄枪是常事,但他跟在凌县令身边天南地北,身无长物,惟有随身的一卷书册从不曾落下。凌县令好奇已久却不曾问过,竟不知为何,到了临别之际,忽然就想了起来。
沈傅白瞧着他的精力勉强还能支撑,于是走出去到自己屋中取来了那卷书,翻开平摊着递到他的面前。凌县令勉力瞧去,但见书页中夹了一页插画,原本画着的是一株古树,却有人在留白处填了一副肖像画。画上之人,不是他,还能是谁?
原来,他读的不是书。
却是一纸相思。
凌县令怔怔地瞧着,情思翻涌,偏是打趣道:“怪不得,这幅画,可比现如今的我好看多了。”
“子退在我心中,有如松柏。”
永远郁郁青青,一如初见。
凌县令愣了一下,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叫他的字,然后笑了起来,眼角却慢慢地潮湿了。
“我还记得第一次走进书斋的情景,一眼瞧见端坐在案后的那人,不知为何心神就为之牵动,想着若能与此人结交为友,足慰平生。却未等上前见礼,那人忽然起身往屋后去了,心中竟是怅然若失……说来惭愧,十年苦读圣人之学,可每日里往书肆去,却知吸引我的不是圣贤之书,而是那个人……”声音渐弱,直至不可闻。
沈傅白握住了他的手,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