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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五世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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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耳的声音无比熟悉,倏然停下了脚步,仿佛被冷风灌注,沉重到再无法往前迈出一步。宁王府众人之中,那人最为年长,为人心思缜密,从无差错。每当其他几人将宁王府闹得鸡飞狗跳之时,都是他来善后,如同一位最可靠的长兄。此刻那个沉稳醇厚的声音,尽数化作了诛心的利箭。
“沈傅白此人,拘泥于自己的原则,不肯轻易低头,亦不会甘心听从一人驱使。落鹰涧一役,当为殿下警示,将此人留在身边,他朝若是生变,谁能担保他一定会站在殿下这边?”
宁王一声冷喝,打断了滕庆的进言。
“不必多言,我与傅白纵然一时见解相左,但多年的情谊,绝不可能轻易动摇。”
怔怔片刻,终是提脚,绕开了营帐。独自而行,不知不觉站在营砦后方的河边。回想方才之事,不请自来的客人在帐内商谈可要结果了主人,主人却远远避开了,岂非可笑?
冷肃的脸上,却不见半点笑容,夜风扑面,寒意沁入肺腑。
分辨不出心底究竟是何感觉,似乎相较于主君是否见疑,反倒是同泽倾轧,更令他心灰意冷。往昔也曾亲密无间,何以一夕之间面目全非?或许他也无从指责,只为人人都有各自坚守的原则,故而难逃分道扬镳的一日。
伫立许久,回返时只见帐中灯火微黄,不见了映在帐上的二人身影。
掀开帐门,一桌的酒菜被冷落了多时,壶中酒不复温热,满盘切好的熟肉早已冷却,凝结成冻。
他随意地挪开一把椅子坐下,却见榻上朝里卧着的那人,听闻动静翻身而起,带着慵懒的笑容,招呼道:
“回来了?我等了一晚上,抵不住睡了过去,让傅白笑话了。”
身为皇子,孤身一人不带近卫,宿在臣下的的营帐内,熟视无睹满墙的刀剑,坦荡无疑得仿佛两人如同一体,不分彼此。
沈傅白心神微恍,想不出该如何回话,于是取过桌上的酒壶,自顾斟了一杯酒。
宁王从榻上起身,未及束发,青丝倾泻而下,衬得映照在烛火中的容颜犹如白玉无瑕。一手覆上沈傅白的右手,劝道:
“冷酒伤身,不可饮了。”
酒杯是冷的,手指却是温热的,暖意沿着手腕蜿蜒而上,迫近心口的所在。耳边只闻那身份尊贵的青年放低了姿态婉言道:
“即便不怕伤身,也怕寒了心。傅白,我若有错处,你大可直言指责,你我兄弟之情,切莫为旁人之事生分了。”
沈傅白手腕轻轻挣开,默默举杯,将冷酒一饮而尽,低声道:
“殿下并无过错。”
真要追究细责,他这位没有将皇子的意志与安危置于首位考虑的将军,或许还是要担些干系。
此刻却未想到,待到大军回京之日,朝野风云变幻,平叛途中之事早已无暇提及。接到宁王奏报后,龙颜震怒,一时间朝堂动荡,两位皇子与几位重臣连遭贬斥。然而风波渐息之后,得利的却是一位此前名不见经传的皇子,而宁王平叛有功,却未得圣上嘉奖,随他出征的将士,均未有封赏。
宁王府渐渐门前冷落,仿佛朝臣们划清了阵营。兵权被收回之后,平叛的将军们也都赋闲在家,他们的身上刻在宁王府的标识,都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京中之人冷眼相看,他们是否能蹦跶过这个秋天。
及秋,宁王受命出京就藩,从此远离了京都繁华。在朝野看来,与大位之争就此无缘。
在北地的三年,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宁王府与世无争的岁月。除了不见那耀眼的凤凰,毕战变得沉默寡言之外,还是如那年京中,甚至更加清闲,兄弟们每日里一道饮酒,讨论兵书。
宁王果然若少年时所言,成为了一位仁厚的贤王,一郡百姓皆感恩戴德,天高地远,这贤名却传不入千里之外的京师。
三年之后,京中大乱,宁王起兵勤王。
养兵千日,将士用命,加之天下人心向背,一路之上所向披靡,不出半年就在京城之外安营扎寨了。近京地关防尽皆失守,京中虽有天子六军,然而内乱之后,早已没了主事之人。宁王素得人望,他的外祖家隐忍不发,在京中筹谋多年,只待今朝。
使臣自京中来,只等天明大开城门,迎宁王入宫继承大统。
已是隆冬时节,帐篷外飘着鹅毛大雪,帐中生着炭火,温暖如春。
酒温好,倾于觞内,泛着琥珀光泽。
“孤还记得昔日,在京中的王府,傅白与殷卿斗酒之事。”宁王把盏笑语道:
“殷卿沾酒即倒,谁也想不到,竟能比拼赢了你,害得孤赔了十坛梨花酿。”
军中将士多豪饮之辈,谁能想到出身将门的沈小将军,竟会被几杯梨花酿放倒了。
忆及过往,沈傅白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轻咳一声,
“殿下见笑了。”
“不是孤旧事重提,而是殷谋此人平日粗心大意,倒不曾想他还记得此事,这葡萄酒也是他托人从西域运来,言明是要为傅白你庆功。”
“不敢。”沈傅白举杯,仰头饮下。
冷酒过喉,滑入肺腑之中,陡然燎起一片火烧的灼热,五脏六腑剧痛难忍。
酒杯坠落在珍贵毛皮铺成的毯上,双手撑在了桌子的边缘,没有再抬头看一眼对坐之人的神情,想是也不能看清了……垂着头,竟是轻笑了两声。
都说人死之前,一生之中最难忘的事都会尽数在眼前闪过,然而沈傅白却不止活了一世,此情此景之下,他心中浮现的竟是身陷魔教自绝经脉之时,许是落到如此可悲可叹的境地,忽然就想起了曾经的狼狈。
随意了断性命果然是不对的,或许是昨日的舍弃,才有了今日之报。
帐门忽然被人掀起,有人大步踏入了帐内,向这边急奔而来。
他勉力地挣扎着望去,认出是那位凌姓的医官,不顾守卫阻拦,强闯了进来。明明只有几面之缘,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只是那人神情焦虑,不复落鹰涧初见的从容自若,疑似神仙中人。
张口欲言,才发觉除了鸩酒发作的剧痛外,五感渐渐消失,双目犹能模糊视物,喉中却无法发出声音了。
朦胧之中,感觉到那人将他扶起,倏忽之间,晶莹的光华闪耀,从那人脸颊之上滑落,没入发间,落上他的脖颈,浸润了他肩头的衣衫。
霎时间仿佛体内的灼痛感俱消失无踪,所有的心神都被那滴泪牵引着,直至神志消逝前,心中只余下了一个念想:
不知那一滴泪,是温热的,还是冰冷。
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