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极尽风流》徐风来

50、忌干涉

　　翌日清晨，任晶莹站在徽音楼第九层的环廊，俯瞰着远处的平康宫，想观察平康宫中的情形。然而，视野里尽是雾蒙蒙，缭绕的冬雾阻碍了视线，无论多么得天独厚的高度，也因出其不意，无法如愿以偿。她命宫女备一辆寻常的马车，要悄然出宫，去平康宫见一见胞妹，关心胞妹的境况。

　　皇后是否能随意的从后宫出皇宫？后宫侍从不敢擅自做主，急忙请示具有权威的文嬷嬷。

　　文嬷嬷是富有权威，但知分寸、讲道理，严肃责备侍从道：“皇后娘娘乃后宫之主，后宫侍从都应听令皇后娘娘的口谕，岂有用娘娘口谕询问本嬷嬷之理？本嬷嬷也应按娘娘口谕照办！下不为例！”

　　侍从们赶紧去备马车，供皇后娘娘出宫。在出层层皇宫门时，不可避免遭到侍卫的阻拦，不知有无得到皇帝的许可，不敢擅自放行。皇后随行的宫女低声道：“文嬷嬷说了，要按皇后娘娘口谕照办，让皇后娘娘随意出入皇宫。”

　　文嬷嬷在帝都的威望无人不晓，既然文嬷嬷说了，堪同皇帝的口谕，侍卫们认得此宫女是文嬷嬷的亲信之一，立刻放行。

　　任晶莹自是察觉出了端倪，深知文嬷嬷在皇宫里的权威在她之上，她并不忌惮也不嫉妒，觉得理所当然，这是日积月累的结果。她能得以畅行出宫，反而更加赏识文嬷嬷的明智，也佩服季玄默的用人之智。

　　马车驶到了平康宫，只见平康宫外停着多辆马车，皆是前来探望平康公主的宗室与权贵。

　　任晶莹想了想，没有下马车，以免进去之后引起不必要的惊扰。就令宫女带着送给季嫆的昂贵礼物——一盒珍珠、两支玉簪、三匹丝绸、四块宝石，请季嫆让任馨阳出来到马车上一续。

　　季嫆正心情很好的应接不暇，住在了荣贵无比的平康宫，突然间就得到了很多嘘寒问暖，门庭若市，有着风生水起的势头。她抽空接见任晶莹的宫女，不计前嫌的收下重礼，让如影随形的小尾巴去见任晶莹了。

　　任馨阳轻快地乘上马车，乖巧地唤道：“姐姐。”

　　任晶莹将一袋沉甸甸的钱放在她手里，又指了指满满一箱大衣物，道：“馨儿，你先用着，无论缺什么都告诉我。”

　　“馨儿虽一无所有，但什么也不缺。”任馨阳不想收，道：“平康公主会管馨儿的衣食用度。”

　　任晶莹不禁惊讶，道：“你完全的依靠她？”

　　任馨阳真挚的点头。

　　任晶莹问道：“你相信她会真心待你？”

　　“馨儿相信。”任馨阳很有信心的道：“她待馨儿挺好。”

　　胞妹这是由衷的真诚待人、坚定的相信自己、付出的无怨无悔，任晶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年岁十四，在母后持之以恒的教育下，已经养成了懂事的性格。

　　任馨阳轻声问道：“姐姐，平康公主想要改嫁苏秉公子，你会愿意帮助她吗？”

　　任晶莹如实道：“皇帝不建议我过问此事。”

　　任馨阳问：“她能改嫁给苏公子吗？”

　　任晶莹想了想，无法下结论的道：“我不知道。”

　　任馨阳虔诚的祈祷道：“希望长兄快些与平康公主复合。”

　　任晶莹探究道：“你会因此阻碍平康公主改嫁吗？”

　　任馨阳不假思索的摇头。

　　就像是没有原因的完全依靠季嫆，她也没有原因的不会阻碍季嫆，她对季嫆的陪伴，坦荡而光明。任晶莹隐隐欣慰，犹豫了片刻，问道：“你想要嫁给关临？”

　　任馨阳确信自己想要嫁给关临，但她感受到了姐姐的彷徨，丝毫不见昨日的底气，不由得猜测关临应是已有婚约或是家室，问道：“关临娶的女子是他想要娶的吗？”

　　任晶莹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坦言道：“关临娶了他想要娶的青梅竹马，二人感情甚笃。”

　　“挺好。”任馨阳笑道：“是一件幸事。”

　　任晶莹一怔，胞妹比想象中的坚强，也比想象中的随缘，她是在发自内心的替关临感到幸福，并不因此感到遗憾。难道是因为她动情尚不深？

　　任馨阳道：“若是姐姐别无它事，馨儿就回了。”

　　任晶莹问道：“你初次到帝都，不想去四处游览？”

　　“馨儿昨日随平康公主四处游览过。”

　　“我带你去帝都外的懿园？”

　　任馨阳道：“馨儿前日随平康公主去拜见皇太后与上皇时，已去过懿园。”

　　任晶莹继续问道：“你想不想到皇宫里游玩？”

　　任馨阳恳请道：“姐姐，馨儿知道帝都富强壮丽，有很多值得多去的地方，馨儿以后再去，可以吗？”

　　“可以。”任晶莹只能同意馨儿的意愿，目送馨儿快步的返回平康宫，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馨儿全心全意投入一份情谊里，这种投入能带给馨儿真正的快乐，忧的是不知这份情谊将是什么结果。她让宫女再进平康宫，传话给季嫆道：“有劳平康公主关照我的胞妹。”

　　宫女传话之后，也带回了季嫆的话：“平康公主说，皇后娘娘的胞妹远道而来，非常愿意居住在平康宫，实属是缘分，关照不周之处，请皇后娘娘担待。”

　　任晶莹怔了怔，可想而知季嫆在说出这番话时的得意，她的心中有些涩意，乘马车回皇宫的途中，涩意波动不止。

　　在徽音楼用午膳时，季玄默发现她有心事，给她夹着菜，问道：“是何心事？”

　　任晶莹托着腮，心中越来越不是滋味，闷闷地说道：“我昨夜就颇为自责，应该及时把钱物交给馨儿，使她在平康宫能衣食无忧，尽到做姐姐的责任。今日清晨我去平康宫找她，她不仅不需要我为她准备的钱物，甚至是不再需要我。”

　　季玄默耐心倾听着。

　　任晶莹跟他谈心道：“馨儿自幼跟我很亲近，也很依赖我，如今为了要一刻不离的陪伴别人，竟然多一刻也不与我相处，她要与我疏远了。”

　　“我胞兄就有过你这种心情。”季玄默与她交流道：“我年幼时，一直跟胞兄很亲近，常跟着他，也很依赖他。后来，我长大了，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结识了要好的朋友，很久不与他见一面，也仿佛不再需要他。”

　　任晶莹认真地听着。

　　季玄默温言道：“其实，这并不是疏远，而是彼此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一直以来，每当我遇到困难，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找胞兄帮助，他总会全力帮助我，这种信任的基石非常坚固。同样，你胞妹在做她认为对的重要的事情，她暂时不需要你，说明她在做的一切都很顺利。”

　　任晶莹不安的道：“我担忧她得不偿失。”

　　“你无法掌控她的命运。”季玄默开导她道：“对于无法掌控的事，你要心存乐观。不要为没有发生的事情担忧，无济于事。”

　　任晶莹言明了心声，道：“我在犹豫，想要干涉她的决定，去掌控她的命运，又担忧适得其反。”

　　季玄默提醒道：“对于自认为能掌控的事情，要心存谨慎。”

　　任晶莹专注地听着。

　　“我辅佐皇兄的那几年，知道皇兄承受的压力很大，直到我登基为皇，才知那种能掌控天下命运的压力有多大，我必须要谨慎，时刻保持警惕，一旦做出错误的决策，后患无穷。”季玄默坦诚的道：“越是面对自认为能掌控的事，越要谨慎，越要克制使用自己的掌控欲，往往那些看似能掌控的事情，却是最容易掉以轻心的失控。”

　　任晶莹在沉思自省。

　　季玄默温言道：“谁都不可能绝对的掌控全局，谁也都不可能完全的避免失误与挫败，任何一种经历都是收获，需讲究心安理得，不妨顺其自然。”

　　任晶莹明白了，如释重负的决定道：“就顺其自然的由着馨儿，我会在她需要我帮助的时候，全力帮助她。”

　　季玄默笑了，她本性聪明，需要有正确的引导，使她的聪明成为根深蒂固的智慧。

　　任晶莹喝着他盛来的鱼汤，试探的问道：“夫君，季嫆有可能改嫁给苏秉吗？”

　　“几乎没有可能。”季玄默开诚布公的道：“其一，季嫆不是苏秉喜欢的女子类型，苏秉绝不愿意娶她；其二，苏秉是我的毕生知己，我会与他结成儿女亲家，将来的太子妃为苏秉之女。”

　　任晶莹更加想要结识苏秉，好奇他竟能令季玄默如此重要的相待。既然改嫁苏秉无望，她继而问道：“季嫆有可能与我长兄复合？”

　　“取决于你长兄任光熹。”季玄默道：“光熹极为配合我对藩属国规划的政策，是藩属国众国王的表率，极有助于我，我自然不会辜负他的忠义。”

　　任晶莹立刻道：“我长兄想要与季嫆复合，可是他们已经有辈分相差。”

　　“实不相瞒，季嫆改嫁之事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想顺其自然，先放一放，不着急做决定。”季玄默握住她的手，温言的商量道：“此事请你莫再过问，好吗？”

　　“好。”任晶莹知道此事复杂，相信他会冷静权衡，便彻底不再过问。

　　季玄默给她夹着菜，换个话题道：“程嫣姑娘申时到。”

　　“好啊。”任晶莹期待着。

　　申时，程嫣准时来到了徽音楼。

　　不同于温婉清秀文雅的苏曼，程嫣年岁十七，素装素颜，有着与生俱来的浩气清英，她静立原地，如是一株朝霞中的修竹。

　　任晶莹在二层笑着相唤：“程姑娘。”

　　程嫣抬首瞧去，眼睛不由一亮，这位皇后如是从浩瀚书海的群芳中脱颖而出的佳人，轻灵、娉婷、鲜妍，天姿韶艳绰约，诗词大家会争先为她题诗，书画大家会倾心为她创作，史学大家会唯恐笔墨不够详实。

　　任晶莹笑容烂漫的下到一层正殿，亲切地驻步在程嫣面前，眼神里充满着对她的热情欢迎。

　　程嫣感受到了惠风拂面，笑着施礼道：“程嫣参见皇后娘娘。”

　　“程姑娘，谢谢你愿意入宫来为我讲解《庄子》。”任晶莹双手扶起她，也送给她一份见面礼，笑容可掬的道：“程姑娘，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希望你能喜欢，并愿意收下。”

　　程嫣见是一套笔墨纸砚，件件皆是最上乘的稀罕品相，皇后待人很有诚意且周到，大大方方的道：“谢谢皇后娘娘，笔墨纸多多益善，程某当它们是束脩，收下了。这一方砚，望皇后娘娘另寻主人。”

　　任晶莹问道：“你不喜欢这一方砚？”

　　程嫣道：“程某平生只用一方砚，十余年来，用习惯了。这方宝砚将会藏于程某的书柜，难见天日，不如另寻与它意气相投的主人。”

　　“好啊。”任晶莹喜欢她的坦率与长情，愉快地笑了，带她去往第二层的藏书阁。在拾梯阶而上时，问道：“这座徽音楼是苏秉主持修建，你觉得如何？”

　　程嫣已端详过此楼，也耳闻过这是苏秉的集大成杰作，表达观点道：“回皇后娘娘，程某不擅建筑艺术，不可评价。然程某认为，苏公子年纪轻轻，书画文采的造诣堪称绝世全才，月盈则亏，自满则败，他应戒骄戒躁戒清高自傲，需效仿当朝皇帝那样富有雄才大略且谦逊自律，否则终将自毁。”

　　任晶莹不禁惊讶，程嫣对苏秉的才华不是敬仰，而是带有悲悯的情怀与忧患的意识。同时，盛赞了季玄默。她轻声问道：“苏公子骄躁且清高自傲？”

　　程嫣道：“程某与他没有交情，不可评价。”

　　任晶莹问道：“程家与苏家可是世交？”

　　程嫣答：“君子之交。”

　　任晶莹见她意气殊高洁，真是妙人。她笑了笑，落座在书案前，问道：“程姑娘，你喜欢饮什么茶？”

　　程嫣道：“灵溪茶。”

　　任晶莹命人奉茶，为程嫣奉灵溪茶，她饮喜欢的阳羡茶。随即问道：“程姑娘，你觉得这里的藏书如何？”

　　程嫣仔细地巡视了每一排书架之后，才答道：“这里的藏书正是去年皇帝请程某帮助罗列的书目，一本不差。皇后娘娘觉得如何？”

　　任晶莹惊赞的道：“甚好，都是我想要一本一本读完的书目。谢谢你，程姑娘。”

　　“程某愿为皇帝和皇后效劳。”程嫣微微一笑，皇后对人尊重有礼，她的气息里有皇帝春风化雨的影响。

　　任晶莹知晓她的父母在前日就启程去任国了，又道：“也很感谢你的父亲愿意前往任国辅佐我的长兄。”

　　程嫣道：“程家愿为大盛帝国效劳。”

　　任晶莹想要见识她更多的才能，请她落座，道：“有劳你为我讲读《庄子》。”

　　程嫣有备而来，从随身携带的书箱里取出两本《庄子》，将一本新书摆在皇后的面前。

　　任晶莹看向她手中的《庄子》，颇为陈旧，有着被反复翻阅的痕迹，而她捧在手中待如至宝，可见她爱书惜书。

　　程嫣有着师者的风范，道：“《庄子》有内篇七篇、外篇二十八、杂篇十四、解说三，共计五十二篇。程某每日为皇后娘娘讲解一个时辰，共需十日，皇后娘娘意下如何？”

　　“好啊。”任晶莹惊喜于她也是有做计划的习惯，道：“你每日申时来为我讲解，可好？”

　　程嫣应道：“是。”

　　任晶莹很认真地听讲，不难发现，程嫣虽只比她年长一岁，却是一位很专业的师者，显然是自幼得到优秀师者的教育，耳濡目染。而程嫣讲解的理论观点，浅显易懂，加深了任晶莹的理解，令她受益匪浅。

　　一个时辰讲解结束，程嫣合上书，相约明日继续讲解，并像一位真正的师者那样给学生布置了一道题——论述无用之用。

　　任晶莹欣然接受这道策论题，答应明日呈上。在饮茶之际，她闲谈问道：“程姑娘，你可有婚配？”

　　程嫣答道：“程某待字闺中。”

　　任晶莹顺势问出了与问苏曼同样的问题：“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与苏曼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不同，程嫣非常肯定的道：“程某喜欢雄才大略且谦逊自律的男子。”

　　岂不就是她所称赞的季玄默？！任晶莹继续问道：“你想要嫁给皇帝这样的男子？”

　　程嫣坦荡的道：“愿嫁良君之心，女子皆有之。”

　　任晶莹会心一笑，确实如此，没有女子不想嫁给一位良君。

　　在与季玄默共进晚膳时，任晶莹对程嫣大加称赞，道：“程姑娘很有师者风范，品性高尚，堪为淑女中的典范，才女中的佼佼者。诚如夫君所言，我很愿意与她义结金兰。”

　　季玄默抿嘴一笑，给她夹菜。

　　任晶莹开心的道：“我要请她经常进宫，为我讲解经史。”

　　季玄默赞同，道：“她精通大量经史。”

　　任晶莹很是期待的道：“她明日申时也来，将连续十日为我讲解《庄子》。”

　　季玄默说道：“我本计划明日申时和你一起去懿园探望母后和皇兄。”

　　不能不去懿园，也不能不重视与程嫣的约定，任晶莹想了想，问道：“明日带程姑娘一起去懿园，她可以在往返途中的马车上为我讲解《庄子》，好吗？”

　　季玄默授权予她，道：“你定。”

　　任晶莹快乐的笑了，吃着他夹来的菜，意味深长的道：“夫君，程姑娘说她想嫁给雄才大略且谦逊自律的男子。”

　　季玄默笑而不语。

　　任晶莹觉得他懂得其意，却没有放在心上。抑或是，他已经自有安排。他想要纳苏曼和程嫣为皇妃吗？

　　翌日申时，程嫣如约来到徽音楼，应任晶莹真挚的邀请，乘上了马车，一同前往懿园。

　　在马车上，任晶莹呈出了她的论述，程嫣也做了论述无用之用的策论题。二人交换阅读，各自的特点显而易见。程嫣发现任晶莹写得一手好字，颇有才慧，文辞灿然，论述的思想结合了《道德经》里的观点，很有想象力。任晶莹则佩服程嫣的专注，文采斐然，将一个观点钻研得极深，论述的非常透彻。

　　任晶莹更加赏识程嫣的才学，程嫣欣赏任晶莹是可造之才。

　　在浓厚的学习氛围中，马车驶入了懿园。

　　待马车停稳，程嫣先下了马车，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皇帝。下一刻，便见皇帝走来，耳畔响起了皇后欢喜的笑声。

　　任晶莹欢喜的奔向他，笑道：“夫君。”

　　季玄默随之而笑。

　　程嫣注意到了皇帝与皇后对视时，他们温情款款的眼眸里只有彼此，立刻恭敬行礼道：“程嫣参见皇上。”

　　季玄默神色如常的示意程嫣起身。

　　三人一起到了「颐福」院探望皇太后和上皇，在正殿里行礼问安，一番闲聊之后，得知程嫣是初次来懿园，任晶莹热情的提出带她去园中观赏游览，程嫣亦有此意。

　　看着她们出了「颐福」院，钟太后问道：“玄默，你打算何时让程嫣和苏曼入宫为皇妃？”

　　季玄默惜才的道：“她们都很出众，堪为正妻，让她们入宫为皇妃，实在可惜。”

　　“成为你的皇妃才不可惜。”钟太后道：“如果程家和苏家觉得可惜，早在你册封皇后之时就为自家女儿择选婚配了，两家都是在等你的纳妃圣旨。”

　　季玄默沉思不语。

　　钟太后严肃的问道：“任皇后不乐意你纳皇妃？”

　　“她没有不乐意，也没有妒意。”季玄默道：“她没有经历过宫廷的争宠，心中设想是各守本分的和睦相处，不仅不会干涉我纳皇妃，还能跟皇妃们相处的很愉快。”

　　钟太后不解的问：“既然如此，你在考虑什么？”

　　季玄默并没有下定决心，探询的目光看向皇兄。

　　季隐之道：“应在册封皇后满一年再纳妃，会比较恰当。”

　　季玄默随即道：“明年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