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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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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天地之间,除了车轮滚动的辘辘声,似乎就只剩下了他们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寂静得有些异样。
三井很想打破这沉闷的局面,于是问:“你应该是巴彦温都尔部落的人吧?”
“是啊。不过,我离开草原很多年了。”
三井笑了笑:“和仙道一样啊……他也是二月底刚从京师回来的。”
“哦,仙道已经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三井听宗一郎说话的口气,好像和仙道自小就相熟似的。
按理说,他和仙道从小一起长大,仙道熟悉的人,他没可能不认识的。然而他知道,现在的他就是当场撞坏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三井开始有些头痛起来。
这时,一件和巴彦温都尔部落有关的陈年往事,突然没有征兆地钻进了三井的意识里,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既然是巴彦温都尔部落的人,一定认识族长的儿子吧?”
宗一郎听了他的话,蓦地向他侧过了头,大大的眼睛凝视着他,三井觉得他的反应强烈得有些突兀,不由一怔。
但很快,对方就露出了招牌式的淡淡笑容:“族长有好几个儿子,三井大人要打听的,是哪一位?”
三井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又想起了点什么:“仙道好像说他是神大人的长子……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听说他七八年前去了俄罗斯。因为昨天高头大人和牧说到了他,我才想起了这么一个人。”
“三井大人和他曾经很熟么?”
“不。好像连话都没说过一句。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唉,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三井长吁了一口气,随即微微一笑,“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知道也没关系。”
宗一郎没有再说什么,缓缓侧开了头。
此后,宗一郎就像石雕像似的一动不动,悄无声息,使得三井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就在三井因正襟危坐累得腰也酸了,背也痛了时,听到高砂在车头大声说:“少爷,到家了。”欣喜之意溢于言表。
三井这时终于听到宗一郎轻轻嗯了一声,他好像又活了过来,但语气中并没有特别的喜悦或兴奋。
真是个不露声色的人,三井心想,和他自己恰好相反。
马车一停,三井倏地起身下了车。像是车厢椅子上的羊毛软垫长有无数钢针,刺得他不得不跳起来似的。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在晚风中舒展了一下手臂,立刻,听到前方蹄声杂沓,忙向火光冲天处望去,只见许多人马朝他们这边冲过来。
三井不由暗暗叫苦,心想,不会吧,叛军这么快就打到巴彦温都尔来了?
他望了悄然站在自己身边的宗一郎一眼,心想这个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肯定是不能自保的,看在他是仙道朋友的份上,只能拼死呵护他的安全了。
他一边想,一边伸手悄悄握住了刀柄。
然而,宗一郎神情镇定地看向火光处,毫无惧怕之意。
三井定下心来,他这时也发觉了,眼前不像是出征打战的军队,更像是出迎贵宾的队伍。
他不由暗觉奇怪,自己来巴彦温都尔的事并没有通知过神大人,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来了?
这时,只听有人欢呼道:“少爷回来了!”
接着,好些人举着火把向他们快步走过来,火光映照着他们满是喜悦的脸。
三井认得走在最前面的那对老夫妇,正是巴彦温都尔部落的族长神大人和他的夫人。
刹那间,三井知道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青年是谁了,他就是自己已经七八年没见过的那个人;也是昨天在博格多的王府里,高头和牧说到的那个人;更是刚才在路上,自己向他打听过的那个人。
或者说,他就是神大人的长子,巴彦温都尔部落的继承人神宗一郎。
三井顿时大骂自己愚蠢迟钝,在神面前,他好像变成了毫无判断力的傻瓜。
神大人和神夫人走到他们面前,在火光下看清了三井,不由一怔。
“三井大人,你怎么会和小儿在一起?”神大人惊讶地问。
“我是在半路上遇到令公子的。”三井看了看神,微微一笑,“不过,昨天在博格多已经听说了令公子要从俄罗斯回来的消息。”
“三井大人亲自来这里,想必是为了比格尔部落叛军的事。”
“没错。我奉了王爷之命,来和大人相商对付叛军之事。”
神夫人这时插话说:“老爷,回去再说吧。三井大人和宗儿都累了。”
神大人点了点头:“也对,天冷了,先进屋吧。”
神侧头对三井笑了笑:“三井大人,请。”
火光下,三井看着神俊秀的脸,突然之间,他又想起了少年时代的一件糗事。
也就是十四岁那年的夏天,在那达慕大会三艺赛的摔跤比赛中,他差点没被牧摔死。不过,会出现这种状况,应该追溯到在那之前的某一天,他无意中当着牧的面说牧少年老成。他自己大大咧咧,说过就忘了,然而,牧却一直记在心里,在那次摔跤比赛中,连本带利全都报复了回来。
那时,流川和仙道在一边替他干着急,却又不能上前相助。流川蹙着眉头一言不发,仙道则是手足无措地叫着他的名字:“三井,你没事吧?”现在想来,那时的仙道,好像就显出了一点书呆子气。
当时,是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站在为牧连声喝彩的清田身旁,一脸不忍地说:“牧,算了吧。”
那个为他求情的少年,就是神了。
在那之前,在草原每年的各种节日聚会中,三井其实都有见到过他。
然而,他素来心高气傲,在草原的同龄人中,又有着仅次于流川的高贵身份,从来就没有主动和别人结交的念头,当然,也就从来没有把什么人放在心上。
但那天,当他被牧摔得七荤八素,以为自己快要死掉时,无意中看到了神明亮的大眼中流露出的关切担忧的神色,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心中一颤。
后来,他拐弯抹角地向仙道打听神的事,他可真是问对了人,仙道不仅认识神,他们俩还有着相当不错的交情。
三井这时终于知道了,那个一直叫牧住手的少年,就是巴彦温都尔部落族长的长子神。
他也曾想通过仙道向神表示自己的谢意,但那以后不久,仙道就去了京师,而他也无意中听人说起神去了俄罗斯的事。
在此之后的七八年里,三井再也没有听人说起过他,于是便渐渐地忘记了这个人。
他现在开始一点一点把记忆中的神和眼前这个人对应了起来。
怪不得一见到神时,他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少年时代,他们的确是有过数面之缘的。
三井想到这里,不由精神一振,心想,不管怎么样,他的记性还不至于差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一个七八年不见,已经长大了的人,他不能立刻辨认出来,也是可以原谅的。神也许只是记得他的名字罢了。
然而,神刚才明明知道自己打听的是他本人,却故意装作不识,这件事多少令三井觉得有些郁闷。
他想,对方也许已经忘记那件事了。
话又说回来,神为什么要对那件事念念不忘?
难道他还要自作多情地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神还在等着接受他那迟到的谢意?
根本就不可能。
三井暗暗叹了口气。
神大人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为爱子接风洗尘,三井因此也沾了神的光。
他实在是饿得很了,坐下后,立刻便开始埋头大吃起来。
巴彦温都尔部落的人都在为神的归来激动兴奋着,当然,不可避免地便冷落了他。
三井也没太在意,毕竟,他也明白,对于巴彦温都尔部落的人而言,他只是个外人,和就要继任族长之位的神可以说是亲疏有分。
然而,他连夜赶来巴彦温都尔,并不是为了迎接远道归来的神,更不是为了蹭饭喝酒,他几次想开口说比格尔部落叛军的事,话一到嘴边,又觉得会破坏这时宴席上的欢乐气氛,便决定等宴席结束后再找神大人好好谈一谈。
他在默默吃东西时,当然也没让耳朵闲着,从神他们的谈话中,他知道神这些年在俄罗斯的莫斯科大学读什么园艺学,他是不太懂大学是什么概念,更不知道园艺学是什么学问,但也明白,现在的神是个喝了洋墨水的人,和他,甚至和去京师读维新学堂的仙道都是不一样的。
宴席快结束时,神突然侧头对他说:“三井大人,你不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和我父亲商量么?”
三井忙点了点头:“是啊。不过,我看神大人和神夫人因为你回来这么高兴,实在不好在这里说那些煞风景的话。”
“那么等宴席撤了之后再谈吧。我从开始就想,你不会无缘无故来巴彦温都尔的。”神说完微微一笑。
三井看着他温和的笑容,一时语塞,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晚宴后,大厅里只剩下神大人、三井和神。
“我想,叛军拿下比格尔部落的事,神大人应该比我更早就知道了。对于这件事,大人是怎么看的?”三井开门见山地问。
神大人叹了口气:“我也猜到,他们下个目标应该就是我们巴彦温都尔了。这几天我已经加强了戒备,现在宗儿回来,我就更安心了。对了,三井大人,王爷的意思是……”
“王爷已经派仙道去和叛军谈判,所以,对叛军是战还是和,要看这次谈判的结果。不过,晚辈以为,大人还是先做好应战准备更为妥当。毕竟,万一叛军突然来袭,从博格多派兵到这里总还需耽搁些时日。”
“和叛军谈判?还谈什么?就是因为上次的谈判才弄成今日不可收拾的局面。我看仙道大人实在是太热衷于谈判了。”神大人大摇其头,对仙道的只身冒险颇不以为然。
神这时开口说:“能化干戈为玉帛,当然最好不过。打起仗来,损伤总是在所难免。”
三井听他这么说,不由心花怒放。也不知为什么,他一听到神的见解和自己明显是同一路的,就说不出的高兴。他甚至开始担心,喜形于色的自己,脸上已经流露出了这种喜悦之情。
他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神,对于草原现在的局面,你是怎么看的?”
神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我也听说了那次的谈判。你们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将马贼消灭于无形,这本来的确是上上之策。但现在看来,马贼和牧民打成了一片,要消灭他们恐怕更难了。不过,所谓擒贼先擒王,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三井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由连连点头,心想,不愧是喝了洋墨水的人,不仅眼界开阔,还很有见地。
“宗儿,你的意思是说,先捉住赤木和木暮他们再说?这谈何容易。他们在牧民中很有威望,维护他们的人多不胜数,捉拿他们简直是难如登天。”
“他们如今不是还在比格尔么?叛军现在还未扎稳根基,只要王府能尽快派兵进攻,或邻近的各部落能尽快联合出兵,应该能办得到。”神肯定地说。
“王府的兵力不足,说服邻近各部落联合出兵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三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神大人和神听了他的话,没有再说什么。
还是三井自己打破了沉默:“神大人,我明天就回博格多。比格尔的叛军若有什么动静,希望大人能及时派人到王府禀告,也好令王爷能及早行事。”
“三井大人,你尽管放心,这件事我会派最好的家兵去做的。”神大人对着三井点了点头,“大人也累了一天,先去休息吧。明天我会为大人准备一匹好马。”
“如此多谢了。”
三井由一个下人领着到了休息的地方,他也实在是太累了,一躺下便一觉睡到了天亮。
三井走后,神大人沉吟了一会儿:“宗儿,此事事关重大,还是等牧大人从博格多回来后,再作商量。”
神点了点头:“是,孩儿明白。”
塔什部落是草原上最大、最有权势的部落之一,邻近的部落都唯其马首是瞻,巴彦温都尔部落当然也不例外。
而神这次其实也是应牧之邀提前回到草原的。
他虽然远离草原多年,但也许是出身的关系,一回到草原,他便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政治气味,知道这时正值草原的多事之秋,是各种势力重新洗牌的时候。
他从来都清楚,牧的野心不小,也清楚地知道牧希望他在这场政治角逐中扮演什么角色。然而,他这时还是暗暗叹了口气,心想,他是不是非得卷入这场纷争中,非得站在哪一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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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仙道他们到了比格尔部落的境内。
仙道本来不想让彦一跟着自己涉险,但彦一坚持要陪在他身边保护他,他也实在说服不了固执的彦一,只能让他一起来了。
这时,在他们前面出现了几骑人马,因为雾很大,看不清是什么人,彦一叫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边也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我们是王府派来和义军谈判的。”
那些人不再说话,但很快,几支箭向他们射了过来,仙道、彩子和彦一忙举刀格开,接着又是数箭齐发,顿时险象环生,彦一“啊”的叫了一声,在马背上身子一晃,落下了马。
仙道吃了一惊,彩子忙跃下马,扶起彦一,对仙道说:“他中箭了。”
然而,那些人并没有停手的意思,仙道又听到了数箭破空而来的声音,似乎非置他们于死地不可,仙道不由怒气顿生,举刀格开后,扬声道:“你们到底是谁?再不停手,我就开枪了。”
对方没有应声,马骑得更近了,仙道只好拔出火枪,凝神瞄准最靠近他们的那个身影,那人应声落马,仙道又开了一枪,紧随其后的另一人也栽下马来。其余的人这才纵马仓狂逃开了。
仙道和彩子把中箭的彦一扶上了马背,走到那两个中枪身亡的人面前,彩子看了看:“是清田的家兵。我就猜不是表哥的人。”
她说完冷笑了一声。
仙道明白彩子是在嘲笑他们这些统治者之间的矛盾和内讧,他也没太在意,只是踌躇地道:“怎么办?彦一伤得不轻,箭上可能有毒。”
“就要到了。到表哥那里,就可以为彦一疗伤了。”
仙道忧心忡忡地看着彦一,点了点头。
这时,天渐渐亮了,他们又遇到了两骑牧民,一人问道:“你们是……”
“我是彩子,另一位是王府的仙道大人,是来见我表哥赤木的。”彩子大声说。
“是彩子姑娘啊,过来吧。”
那两个牧民引着仙道和彩子来到一幢石屋前,宫城和樱木正好站在石屋门口,看到了他们,都是又惊又喜。
宫城喜出望外地说:“彩子……”
“宫城,樱木,什么都别说了,先把彦一抬进去,他被清田的家兵射中了。”
宫城和樱木把彦一扶下马,樱木一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这时终于忍不住问:“彩子,晴子呢?”
“他们怎么可能会让晴子一起来?我表哥呢?”
“在屋里和木暮商量事情。”宫城朝大门方向呶了呶嘴。
这时,一个年轻女子走了出来,仙道看到她,不由怔住了:“弥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弥生看到宫城和樱木抬着的彦一,脸色一变:“彦一怎么了?”
“他受了箭伤。你在这里实在是太好了。”彦一对仙道而言,就像是弟弟,彦一受伤昏迷不醒后,他也有点六神无主了。这时看到弥生,就像是遇到了救星。
“先抬进去再说。”弥生凝视着彦一的脸,不假思索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