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盈羲山风满楼》沉默的戏剧

2、第 2 章

　　“咳……咳咳……”
　　隆冬的夜风冰寒刺骨，月光却委实妙曼，洒落一地斑驳的光影。
　　周策跃下马，将马儿交给店小二，“给我两间房。”
　　他的声音无比嘶哑，身形消瘦，右手只有半截胳膊，浑身病态，仿佛形如枯槁的老者，眉目间充斥着灰暗颓败的神色。
　　柳幕彦持剑站在他身旁，虽年近半百，却依旧身形潇洒，终日眉目含笑，他一笑，便如同春风拂柳，令人心生愉悦。
　　周策轻咳了几声，按耐住喉间的瘙痒，喑哑道：“师父，我们上楼吧。”
　　“策儿，不日就到闵州了，等到了闵州，姑且先休养几日，再去拜会苏老爷。”
　　“师父，苏老爷病重……徒儿怕……耽搁不起……”周策沉吟道，“师父，其实徒儿的身体还撑得住，只是这几日天寒，又着急赶路，才会旧病复发。”
　　柳幕彦道：“苏芳天秉性温善却顽固，他本就不喜欢你，若是再见你病怏怏的，恐怕更是不愿意让康儿见你。”
　　周策微微叹气，推开房门请柳幕彦先进，垂眸哀恸道：“当年是我之过，芷柔也好，康儿也罢，都是我连累了他们，如今康儿快六岁了吧，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这个爹。”
　　柳幕彦将敞开的窗户合上，淡淡道：“过去的事情无须自责，今后你且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康儿，我已让澄儿快马加鞭去请幕笙，让他来给苏老爷看病，顺便也看一看你的旧疾。”
　　周策道：“若是柳谷主能医好苏老爷的病，康儿跟着他也未必不好。”他满腹哀愁，话音刚落又说道：“只是柳谷主当真愿意出谷吗？徒儿怕……”
　　“策儿，你愁绪太重了，病了就好好休息。”柳幕彦叹气道，“你住这间房，我让小二去煎药，你等喝了药再睡。”
　　“是，师父，您也早些休息。”
　　柳幕彦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他的徒弟们如今都长大了，可在他看来，却一如既往的像个孩子一般，有成熟稳重的时候，更有手足无措的时候。
　　柳幕彦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头，走廊狭窄，远处迎面走来一群人，他便有意识的侧过身体，让来人先行。
　　那些人皆不佩剑，穿着整齐划一的灰色棉衣，为首的是个少年，一身绫罗绸缎，脚步带风，叽叽喳喳甚是吵闹。
　　柳幕彦原是羲山派掌门，乃武林泰斗，身份显赫，却自来不严肃，他尤其喜欢孩子们活泼洋溢的模样，便不由的多看了那孩子一眼。
　　这一眼便叫他惊呆了。
　　在那孩子经过他身旁的时候，他猛然擒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拽到身边看了个仔细。
　　十四五岁的模样，小巧的瓜子脸，双颊带着些圆润，一双桃花眼肆意流转，眉毛生动灵活，一挑眉连眼角也跟着上翘。
　　楼小渔怔了怔，随即扯起唇角，问道：“怎么回事儿？和我认识？”
　　柳幕彦莞尔一笑，这孩子竟是和他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可他转念一想，三十多年过去了，记忆总会有些偏差，恐怕仅仅只是相似罢了。
　　他松开手，抱歉的笑了笑：“认错人了。”
　　楼小渔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审视地看了他两眼，眼神忽然飘到了他的剑上，嘴一咧笑嘻嘻道：“大哥，看你的样子也是走江湖的吧？你的剑能给我看一眼吗？”
　　柳幕彦将剑递给他。
　　楼小渔看着那剑，问了句：“你杀过人吗？”
　　柳幕彦翘了翘唇角，回道：“你见过不染血的剑吗？”
　　楼小渔眼睛发亮，无比羡慕的看着那剑，他会武功，家中也不乏宝剑，可只有真正沾过血的剑才是走江湖的剑。
　　“有意思，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楼小渔困惑道：“我只听说走江湖的人剑不离身，你怎么说送就送？”
　　“我早年间用的剑叫做伏羲剑，是一把未开锋的宝剑，只可惜剑断了，如今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说送你了就是送你了。”柳幕彦不再与他谈话，穿过人群，走回自己房间。
　　楼小渔踮着脚，隔着走廊向他招手，“谢谢你啊大侠，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柳幕彦。”
　　“柳大侠再会啊。”
　　柳幕彦扑哧一笑，停下脚步又转头看了他一眼，真是太像了。
　　元福不自在的问：“少爷，那什么人啊？”
　　“不知道，刚认识的。”
　　“刚认识，您就这么殷勤？”
　　楼小渔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瞪着他道：“你懂什么，行走江湖就是要多交朋友。”
　　楼清风在楼下用完茅厕才上楼，见一堆人挤在走廊里，不禁问道：“楼小渔！又在干什么坏事？”
　　“爹，我没干坏事，我就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你瞧，人家还送我一把剑。”
　　楼清风没少见识楼小渔交朋友的本事，顿时气的吹胡子瞪眼，“跟我回房间，我有话跟你说。”
　　楼小渔撇撇嘴，跟着他进房，他小心翼翼的将剑摆在桌上，用手指描绘着剑鞘上的花纹。
　　楼清风看得不是滋味，问道：“这把剑普普通通，咱们家有的是钱，你想要什么好剑爹都能给你买。”
　　楼小渔猛一抬头，呐呐道：“爹，您中邪了？突然这么疼我？”
　　“爹说的是实话。”楼清风闷声道，“江湖中人也不全是仗义之士，狡猾多端的恶人多不胜数，人家一把剑就能把你这傻小子给骗了。”
　　“得了吧爹，就只有我楼小渔欺负人，从来没人敢欺负我楼小渔，你不知道昨天在茶楼……”楼小渔突然闭上了嘴，话锋一转道，“刚才那位大侠您没看见，一看就知道是高手，我楼小渔这点儿眼力劲儿还是有的。”
　　楼清风无声的看着他，半晌轻叹道：“爹跟你说过，你想学武功爹能教你，你才十四岁，等你练到爹这个年纪，一定是天下第一，你相信爹，江湖不是让你过家家的地方，这些所谓的大侠过的都是刀头舐血的日子，但实际上他们的武功还没你爹我好呢。”
　　楼小渔困得直达哈欠，以下犯上的摸了一把他爹的肚皮：“拉倒吧爹，瞧您这肚腩肉。”
　　楼清风刚要骂他，楼小渔却又认真说了句：“我想上羲山派拜师学武，我想去学真正的武功。”
　　楼清风沉声叹气，他这个儿子成天上蹿下跳没个正经，但却是个练武的奇才，更是十分刻苦，让他坐着写字一眨眼人就不见了，可却能乖乖扎上一整天马步。
　　楼清风忽然有一种感觉，他的儿子，那个顽皮胡闹的楼小渔，总有一日会离开，像一条真正的鲤鱼，越过龙门，回到九重天。
　　楼清风舔了舔嘴唇，琢磨半晌才道：“你想出去闯荡，爹不拦着你，这次见过苏伯伯之后咱们再好好谈谈，但你答应爹，绝不能自作主张私自拜师。”
　　“爹，我困了，咱们明天再谈。”楼小渔打了个哈欠，摆摆手道，“我回房间睡觉去了。”
　　“臭小子，你先答应爹。”
　　“回头说。”
　　……
　　夜色渐深，店小二打着哈欠，疲惫不堪地将长板凳逐一翻上桌，收拾妥当准备打烊。
　　“小二哥，还有房吗？”
　　店小二回过头去，门口处站着一名持剑男子，他左手持剑，右手用棉布一层又一层的包裹着。
　　“客官，实在是不巧了，今儿个房间都住满了，您看，您要不再去别家问问？”
　　周武桐踌躇道：“一路过来路过的客栈都住满了，小二哥，您看可否这样，我房钱如常付给你，你看看能不能让我就在大堂里凑活一晚。”
　　店小二十分犹豫，这会儿掌柜的都睡下了，他不敢轻易打搅掌柜休息。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周武桐，问道：“您这手……”
　　“哦，我这手起了红疹子，已经看过大夫了，说是不小心接触到了毒物，敷了药过几天就会痊愈。”周武桐上前一步道，“你放心，这并非恶疾，也不会传染。”
　　店小二见他五官周正，不像奸佞之徒，思索再三后摆了摆手：“算了算了，那您就住在大堂里吧，晚上可别乱走，有事儿您找我，对了，茅房在后头，从小门出去就能看见了。”
　　“多谢小二哥。”
　　周武桐付完房钱，和小二哥一起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随后店小二又抱来了棉被枕头铺上，嘱咐道：“这天寒地冻的，您在这儿大堂住一晚说不定得生病，就这一床被子了，您夜里头自个儿注意着点儿吧。”
　　“不打紧，我们习武之人经得住寒冬酷暑。”
　　“那就好，您休息着，我也回屋了。”
　　“多谢。”
　　周武桐翻身上去，仰躺着看着天花板，还有几日就能赶回青山了，应该能与妻子孩儿一同过年，只是这手不知这三五日内可否会好。
　　今日他离开茶馆之后，不多时手上就起了红疹子，起初只是几粒小红点，不到半盏茶的工夫，那些小红点连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痛痒难当。
　　他思来想去不曾碰过什么，也不曾吃过奇怪的东西，况且他们练武之人若是误中毒物，除非是至毒之物，否则运气排毒十分容易，可这红疹却始终不褪，连大夫也不敢断言由何而来。
　　若是有人给他下毒，那又会是谁。
　　他在江湖中只有陈道真一个仇家，可即便他如今已是青山派掌门，他心中仍然清楚，他们之间的实力相去甚远，陈道真根本不将他放在眼中，更不屑用下毒的方式对付他。
　　周武桐百思不得其解，突然间，他想起了半天在小茶馆看见的孩子。
　　狡猾古怪，牙尖嘴利，看上去就不是个安分的孩子，离开茶馆之时似乎是碰过自己的手掌。
　　若真是那孩子，周武桐虽不记恨于他，但倘若再被他碰上，他一定好好教训教训那小兔崽子，免得他日后走上歪门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