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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残损 ...


  •   十一

      等到宴席散去,已经是灯火阑珊时候。原还有几个大人邀着一同去船上的酒坊坐坐,纪直却给推了。
      上马车时,尖子忍不住俯首道:“难得,爷真是看重夫人啊。”

      纪直余光扫他一眼,冷冰冰甩下一句:“多嘴。”

      他不是看重托托,只是这一下的确有话要同她说。凤四突然过来是他所料想不到的,可是他的确把这个表妹当做体己人。他今晚特地赶回去要和她促膝长谈的,无非是叫她多担待凤四罢了。
      尖子是个未成家的大男人,固然是想不明白这些的。只是,这样的场合对女人来说,大抵是不会太好受的。

      毕竟让她忍着凤四,难免有几分更看重凤四的意思。

      纪直这么想着,由小斋子引着进了三三斋。他守在门口,低低地道:“夫人在里头。”

      纪直想着怎么这么安静,忒邻正巧出来倒水,吓了一跳,刚要进去通报一声,却没能赶上纪直走进去的脚步。
      他踏过门槛,走进去时瞧见习惯穿红衣的残损女子正倚在窗边,保持着方才他走时的姿势。他怀疑她到底等了多久,有意放低了靴子响,过去才瞧见,她靠在台子上睡着了。

      托托睡着,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翅膀般翕动。身后的下人们都不敢作声,忒邻想说些什么,却被识时务的小斋子一把拉了出去。
      不知道梦见什么,有眼泪从她眼皮底下渗出来。他下意识抬手去接,手指就这么沾染了她的眼泪。

      托托睁开眼睛,困倦仍旧很沉地匍匐在面颊上。她见到他,第一反应是笑。
      女子笑了,露出贝壳般洁白整齐的牙齿,她笑道:“你回来啦。”刚说完,太疲惫了,于是转瞬又倚靠着桌子睡过去。

      纪直料想今天他是说不了什么叫她不快的话了。于是出门,让下人把她扶到床上去睡。

      隔日,托托起来时,纪直早已经去上朝了。她打了个哈欠,有几分不满地抱怨道:“不是说好了一块儿用晚饭的么。”
      “夫人,”忒邻笑道,“是你自个儿睡死了。谁都叫不醒呢。”

      她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吞,坐在床头唤了几只鸟儿进来问事情。忒邻把剩下的饭送出去,到厨房里时,那新来的老妈子突然叫唤她,请她说说这后厨的事情。忒邻不晓得为何要问自己,不由得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女真人的身份被发觉了,于是认真答复起来。

      而另一头,守在院子门口的小斋子霍地见到凤四小姐身边的丫鬟莺儿向他招手。
      他走过去,莺儿有几分扭扭捏捏地说,她与凤四玩耍时不小心把沙包落到树上了,能不能请他帮着摇下来。
      既是主子的麻烦,小斋子自然只能答应。只是他仰头看那树杈,似乎并没有见到什么沙包。

      此时此刻,托托正一个人呆在屋里。
      驯服动物对于能和它们交流的托托来说并不难。
      因为鸟兽与人不同,都是再单纯不过的东西。只要做过约定,她守约给它们吃食与巢穴,它们便会尽力而为,给她打听到她想知道的事。

      柳究离现下在户部做事。

      过去投奔女真时,他也是不慌不忙,给小单于提了几个建议便得了重用。而如今,他倒戈也没花半点力气。
      托托被废了身子,而他却照旧,使了一点小计策,便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官职。

      托托当然气得要死。她恨得要命,这世界上只有她最可怜。她被师父骗了,随后又被自己的同族砍去双腿、折断双手,然后塞进了那装鱼的箱子,运来了这她从未涉足过的京城。
      即便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托托气得抬手砸到桌子上,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声响。一下一下的,似是有什么东西落到地上又跳起来。托托分了神,趴着窗户从缝隙里朝外头看去。

      她看到一双腿。

      不错,是托托已经没有了的那对玩意儿。那是凤四的腿,拢在一条绣着罗兰与燕的袍子后头。
      只见凤四双手拿着一根绳子,一边摇晃一边高高跳起。她在跳索。汗珠挂在额头上,黑发舞动着,她漂亮得叫人想起绝美的琉璃与碧绿的春日。

      托托呆滞地看着不断跳起又落下的凤四。一刹那,她忽然不明白凤四在做什么。

      这一辈子,托托都再难跳起了。她失去了腿,明明,她是一个习武之人。可是从此往后,她无法再像一个同岁的妙龄少女一般快活地奔跑跳跃。
      那是她的残缺之处。

      她以十分艰难的姿态趴在窗边,瞪大眼睛去看在外面跳起来又落下去的凤四。

      最先进院子的是走在前头开路的尖子。他看到出现在三三斋院子里的凤四,最先是周期没来的。
      他不是家丁,直接听令于督主,因此也不忌惮凤四,直接皱眉问:“四小姐怎么会在夫人的院子里?”

      凤四没想到有人会在这时候回来,而且因为她已经命自己的婢女去调走三三斋的下人,故也没人能给她通报一声。
      直到看见从尖子后头进来的纪直,凤四才彻底停下了跳索。她呆呆地看着纪直,有几分僵硬地说:“我是在……”

      放在旁人眼里,或许是明白不了此情此景的。

      可是他是纪直。

      刚作为太监在宫里当差时,他不记得有多少次遇到宫里的侍卫朝他们露出耀武耀威的嘴脸。半夜掌灯时,偶尔要经过侍卫们临时歇息的住所,能瞧见他们在门口对着树底下撒尿。
      发觉了小太监们的视线,年轻侍卫们便会更加猖狂,甚至叫嚣着骂他们“小娘子”。

      因为他们已经没了那玩意儿。

      纪直的目光落到凤四身上,他的声音冷得令人想起冬日挂在屋檐上的冰锥子。
      “你在做什么?”他说。

      凤四忘了有多久没听到表哥用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话了。
      他其实时常这样冷酷无情,只是,大半时候都是对着他人。纪直杀她手足兄弟时,纪直命人把她长姐绑起来送去窑子时,他就是这种样子。

      好像谁都不依靠,好像谁都不相信。

      纪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抬手撑住尖子的肩膀,推开他之后从屋门口走进去。进屋时,他第一眼便看到了她。
      她的模样很难堪,趴在窗上,脸色苍白。托托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刚才跳索的凤四。

      她太坚强了,挥着她的枪与她的海东青一起肆无忌惮地打斗,仰起头总是眉开眼笑地说若无其事的话。太坚强,以至于令他忘记了一些事情。
      纪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动摇了。他朝她迈开步子。

      他忘了,她是个女人,她也受伤了。

      纪直走上前去,把她拉进怀里,抬手遮住她呆滞而空洞的双眼。

      “不要看了。”他说,“托托。”

      滚烫的水静静地落到他手心。他感觉到怀里的女子挣扎起来,她呻吟着,而他却更加用力地把她抱紧。纪直像是要把托托摁进自己的身体里,仿佛这样,他们残缺的两个人便能弥补彼此。
      她像走兽般嚎叫。
      到最后,无法脱身的托托死死抱住了他。她的力量像是要把他的脊椎拧碎,手指攥进他的外袍。托托终于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

      那是她残损以来第一次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残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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