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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2 ...

  •   A

      在十二个小时之内,徐冉见到了烟云笼罩的夜空和缤纷绚丽的朝霞。月光隐没的时候,他睁着眼睛;日光初射的时候,他睁着眼睛。平时他总爱赖床,从来无缘得见日出的奇观,朝霞更是只存在于插图中的虚像。黎明没有带来清醒,因为他想不通故事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

      他摸到了硬币的反面。

      变笨到底是什么感觉呢?那是少年时某个瞬间的突发奇想,他无法想象出一个真正需要努力的自己,一个不再举重若轻的自己。“是不是我现在能想到的事,变笨之后就不能再想到了呢?”他把这句幼稚的诘问记了下来,笃定这是难以发生的。

      然后万事万物都开始逆转。他没法集中精神听课,没法聚精会神阅读,更加无力完成作业。所有以记忆为基础的操作都变得无法进行,他甚至连基本的字符都记不住,遑论对公式的理解和应用。“这是你应当喜欢的东西”,他试过心理暗示,但无法燃起丝毫热情。突然之间,每种文字和符号都变得面目可憎,他再也不好奇接下来会怎样,剩下的是什么了,那个在收到课本的当天就把它们浏览一遍的徐冉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用漠然的态度以不变应万变。

      于是他慢慢地滑落。曾经打下的基础够高够厚,他的下降空间还很大,直到一年后的文理分科,徐冉被踢出原有的集体,沦为普通班的中等生。身为教师的父母认为这是奇耻大辱,连带着他们也颜面无光,毕竟他们的儿子长相普通、身材矮小、发育迟缓,唯一值得吹嘘的就是成绩。而徐冉只是释然地发现,以前自己的疑虑真是庸人自扰——当他在家里通宵达旦地玩家用机时,曾好奇过像迟一恒那些成绩差的孩子是怎么敢和他一样放肆的,连书都读不好,哪来的脸面打游戏,这种态度不会惹来家长的一顿痛打吗?直到亲身体会过,徐冉才发现以前的自己有多么不可一世和不可理喻。

      然后他想起来了,自从去了相隔二三十公里的不同高中后,自己已经疏远这个有趣的男生好久了。

      “冉哥,我跟你说个事啊,你听了别激动……算了,你大概也不会激动,”老同学突兀的来电是最后一根稻草,“迟一恒交女朋友了,就是以前那个谁谁谁……”

      “哦。”徐冉回复得迅速而冷漠。

      我不能让人觉得可怜。

      这种事情甚至不是由他亲自告诉我的。我们何时结束,又是何时开始的?既然没有结束,是否连开始也是假的?

      他打开钢琴,疏于练习的手指只能堪堪弹出一首小星星;他支起画板,下落的线条和难以忍受的笔触混合在一起。音乐,美术,父母曾经那么宽厚地准许、又那么严厉地督促他学习的所谓才艺,现在也不过是一堆无法利用的垃圾。他们只想要一个值得炫耀的孩子,爱是他们支付的定金。交易失败,预付款退回,连迟一恒都撤掉了他的投资。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我了。

      徐冉看了一夜的天空,然后推开了窗户。他本该享受一次六十多米的空中飞行,然而轰鸣的心跳声阻止了他,让他发现自己竟然如此真实地拥有生命。

      徐冉学会了浑浑噩噩地活着,以满不在乎的姿态和放任自流的言行。他逐渐接近过去的时间轴上迟一恒留下的投影,而在现实的时空中,那个少年或许早就重新起航,变成他再也无法追赶的背影。

      变成Alpha的那一天,徐冉在热潮的幻象中一如往常地避开了迟一恒的面貌。他是不容亵渎的纯洁象征,他是灵,是羽翼,是天地一孤舟中抛向海面的锚。他不曾珍惜过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但他已失去对任何人感兴趣的能力,只能把最近的一段感情捧上神坛,作为祭奠和寄托。

      救我。

      徐冉没日没夜地向神坛祈祷。他无法寻求世俗的协助——心理咨询的花费太高,必须得向父母坦诚自己的困境,他不愿乞求他们的帮助,反而盼望爱情显灵。他无法向迟一恒呼救,只能期待后者主动伸手,而真正的救世主藏在日久年深的幕后,用矫情写意的深情目光凝视神坛上的偶像。那是喜欢迟一恒的自己,来自美好旧时光的版本v1.0,如今的徐冉只是个徒有其表的赝品,虔诚地深爱着过去的自己。

      他装不下去了。

      独来独往是因为无暇四顾,少言寡语是害怕引人注目。徐冉的朋友停留在堕落之前的数目,再无增长。他这才想起其实自己只是个内向的话痨,有人出于崇拜和好奇主动靠近,他就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听众和树洞,这样的关系算不算朋友另说,在他泯然众人矣的如今,再没愿者上钩了。他一方面乐得清静,一方面又为这新添上的沦为平庸的证据而悲愤。回想起来,不管是普通朋友,还是男女朋友,没有一段关系始于徐冉自发主动的兴趣,要么是被凑在一起,日久生情,要么就是被人接近,来者不拒。失去光环的他连基本的社交都不会了。

      在徐冉不眠不休的夜里,他选择画画。画静物,画风景,画建筑,就是不画真正想画的人。在他画出第三十二张天空和第五张自己的背影时,乌云的背后终于出现了一条金边,那是他的梦想。

      ——“你当初为什么要学理科?”

      ——“因为我想当医生。”

      他买了自己不屑一顾的教辅资料,像所有学生一样开始计时刷题。虽然上课听不进去,但做题只是机械化的劳作,徐冉把每日任务写在掌心里,一丝不苟地将其完成。他感觉自己已经预支了下半辈子所有的行动力。

      O

      在徐冉之后,迟一恒谈过一次只维持了两个月的恋爱,在那之前,他不知道原来两个彼此不感冒的人竟然也能吃饭、约会、牵手、拥抱,甚至接吻,他们在模仿情侣这方面堪称业内楷模,除了不该干的都干了个遍。

      分手的表面原因是迟一恒不巧和对方相同的性别分化,实际原因只有一个字,腻。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会成为Omega,但事实真的摆在眼前时,还是让他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诚然,除了生理上的麻烦之处,Omega在现代社会的处境和另外两种性别并没有太大区别,而这个与生俱来的debuff也可以被药剂和道具克服,算起来除了一点时间和精力之外并不用付出别的代价,生育和家庭也不是人生的必选项。让迟一恒焦虑和不适的是另一件事:别人的看法。

      现在他是个Omega了,在了解他本人之前,几乎所有人都会因为他的性别而产生一些先入为主的印象和期望——这个人大概不会特别上进、有事业心,感性大于理性,多半会选轻松的文科、做轻松的文职工作,大约不太喜欢运动,对游戏也不感冒,和时政相比更喜欢八卦,性格比其他男生温和好相处,攻击性不强,善解人意、心思细腻……但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想就这样被代表,更不觉得这样的代表是正确的。

      更糟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会出现在他人怎样的幻想里。虽然O权人士口口声声说什么双方自愿的性//爱是平等的,但在一个会用草泥马当国骂的语境里,“上”和“被上”就是上下级关系的明示,字里行间都是羞辱和征服,而不是单纯的体位之差。这件事没有办法平等,单纯的生理差别就是社会歧视的基础,而他注定要成为这约定俗成规定下的弱者。哪怕是个Beta也好啊,至少人家还得猜一猜你和伴侣在床上用什么姿势,然后才能把你们往刻板印象里套。

      迟一恒迷惑了很久,以至于他连一天都离不开掩盖剂,宁愿少氪点金,药也不能停。他当然不像个“传统”的Omega,但又讨厌别人在发现他的不传统之后大惊小怪——难道Omega就不能是老子这样的吗?“你和大部分的Omega不一样,你篮球/游戏/数学真好”,这种话更是让他火冒三丈,难道“大部分”Omega在这些人眼里就只是这种样子?感谢医学,感谢化学,性别作为一种天生附带歧视的属性,就应该被弱化和隐藏。然而这种道理Alpha是不会懂的,他们炫耀还来不及呢。

      基于此种原因,他对Alpha实在好感缺缺,后者在不知道他真实性别的情况下,也只把他当Beta看待。女A比男A好一些,通常没那么耀武扬威,面对看起来柔软的男孩子还会展露出一些类似母性的光辉。她们大概会喜欢上徐冉那种类型。说真的,在成熟之后,迟一恒越想越觉得徐冉不该喜欢男生,因为和男生站在一起,他怎么看怎么像受,迟一恒不信他能忍。他点开徐冉自己画的头像,一个露出狡黠微笑的白毛小子,气质传神,面貌帅气,颜值比本尊高十倍,眉目间都是飞扬的自信。为了维持好学生人设,徐冉不会在人前那样张扬地笑。他明明喜欢出风头秀智商,又总是口不对心地定义自己“不算聪明,只是喜欢读书”;他明明对救死扶伤毫无兴趣,又总是口口声声地宣称将来“会选理科,因为想学医”。真是个戏精,嘴上说着不要,暗地里恨不得人人都夸他厉害。

      为了逃避性别带来的偏见,迟一恒很是努力学习了一段时间,在他所在的弱校里偶尔也能排进理科前一百。坐在后桌的女生明恋他,逮住机会就聊天表白献爱心,那是个没味道的Beta,从生物学和法律上来说,他们的组合完全没问题,即使不是Alpha,她也能帮助他度过发情期,也能和他去民政局领证。但是她太无趣了,简直符合一切对恋爱脑Beta女生的设定,一丝反差萌都没有。每当这时,迟一恒就会想到那个戏精前男友,不知道他现在成了个什么,大概率是Beta,那是符合性格的平平无奇;也可能是Omega,那真是可喜可贺,有缘千里来相会;还可能是Alpha,那就太有意思了,迟一恒甚至觉得他会干出故意用掩盖剂让人误以为自己是Beta、然后“不小心”被揭穿Alpha身份这种事……当然,他是不啻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这个前男友的,不过反正他在初中也没什么还能联系上的朋友,不知道徐冉现况到底如何,也没有关心到主动打探的程度。他才不要回头,他只要向前看就行。

      前方的路上站着一个人。

      “前……前辈,放轻松。”那个陌生的男性Alpha甚至连隔壁的校服都没脱下来,校牌上青涩的笑脸和比自己晚一年的入学年份正对上他的视线。因为高考体检的缘故,他没有按时吃抑制剂,他的热潮一向比较规律,虽说偶尔也有不准确的时候,但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漏服了一次的现在来?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信息素不受控制地往外漏,初夏的空气潮湿黏滞,人们衣衫单薄,侵略鄙夷不屑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他感到热流从下半身涌出,无所遁形,只能在下一站时厚着脸皮匆匆逃离。这里离自家还有三站路,不算太远,但也不是步行能够抵达的距离了。他蹲在路边,缩成一团,拿出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不出所料地无人接听。就在他决定打车的那一刻,那个连校牌都没取的男A冲了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我叫时晓捷,是三十六中高二12班的学生,我不会害你的!”这个小男生眉清目秀,稚气未脱,连声音都还没有染上成年男性的低沉,一副见义勇为活雷锋的架势,对他而言上前帮助一个明显处于发情期的Omega大概有着与扶不扶摔倒的老人同等级别的风险。他身上有着清清凉凉的薄荷味,就像徐冉当年最爱吃的那种糖。迟一恒答应了,小男生帮他招来了一辆车,扶着他上了楼,对每一个敢于侧目的路人放出保护性的Alpha信息素。家里如他所料般空无一人,正如他的心一样。于是迟一恒在对方即将转身出门的瞬间一把攥住他的校服领口,在与理智无关的因素驱使下,吻了上去。

      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对方大约是个死宅,看了太多日漫,一口一个“前辈”,自己也不觉得尴尬。迟一恒除了伸手阻挡了一下对方试图咬破后颈腺体的嘴之外,没有任何表示抗拒的动作,而这个显然没有经验的小处男仅凭本能在他身上开疆辟土,在高潮的余韵中,迟一恒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刚才没有想到别人。

      说起来,徐冉比自己小了大半年,如果他按规定年龄入学的话,现在应该也只是个高二学生而已……

      事后,时晓捷显然吓坏了。他说了不下五次“前辈我会对你负责的”,同时急不可耐地把自己的学校班级姓名学号电话号码家庭住址通通报了一遍,接着又很有常识地提出要下去买药。迟一恒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你真好闻。”这就是他对第一次的全部感想。

      此时,离高考还有不到两个月。

      一个半月后,由于紧急避孕药的副作用和服用时间错误的抑制剂,迟一恒在高考前夕迎来了不合时宜的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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