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与杂文集》春秋以降

1、他生未卜此生休（一）

　　月是凉凉的一枚，悬在蓝得深邃的夜空。微风滚着霜花，拂过满山树影，如烟的色浸着声声鹧鸪啼，茫茫雪中一串杂乱的脚印，直行到山顶弃庙的门前。

　　这庙荒废已久，破败不堪。斑驳墙壁爬满枯萎的藤萝，雪团在上面，又仿似开出簇簇白花来。空荡荡的庭院，唯有灵殿里透出一剪荧荧晃晃的烛光。

　　苍白的手指绕上脖颈，传来极冷的触感。睡梦中的书生不禁蹙眉，躲了躲，可那手指仍如影随形地跟上来，似踌躇、似磋磨。

　　须臾，蓦地掐紧了。

　　要命的窒息令人清醒，书生猛的抓住那人的手，蹬着脚往外撕扯。
　　然而那只手仿佛一尾毒蛇，缠得愈紧。

　　“呵。”身后人轻笑了一声。
　　“别挣扎，会很苦。”

　　声音仿佛从天边传过来，书生双眼涣散，昏昏烛火里的神像也模糊了，洇在纸上一般。青紫的唇间挤出一道破碎的话语：“求……你……”

　　脖子上的手却更紧了。
　　那人声音冷冷的，又似带着笑意：“他们都求过我。”

　　书生蹬得更厉害，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过了片刻，抽了几抽，不动了。傅崇枚低下头来，苍白的嘴唇张开，一缕淡白的精魄徐徐入口。

　　深山老林，每一个借宿这小庙的旅人临死前都求过他。

　　傅崇枚是一缕游魂，乱世里又是战火又是流寇，朱门酒肉，路边冻骨，都司空见惯。原也是个平常百姓，后来被抓去充军，战场上被人砍了头拿去领赏，从此化成一只野鬼。

　　如今这世道，多的是像他这般死了无人收留的孤魂，大都三五成群，占下一方地头，聚在一起帮扶着，蹭蹭周遭的香火供奉，慢慢积攒修行。

　　哪天阎罗殿里的鬼差途径某地，发现鬼气甚重，逮住一锅端，通通铐回地府清算因果，赏的赏罚的罚，送去投胎。

　　像傅崇枚这样不是厉鬼却杀人，还孤零零落单的，倒是少见。

　　吸完精魄，浑身流过一阵舒惬的暖意，倚在墙上，引着那白光在经脉里游走，纳进刚修成不久的丹元里，慢慢地炼化。

　　“沙沙……”

　　傅崇枚睁眼，盯着那褪色残败的神像静静地看。
　　赐姻缘的月老，原本低眉微笑的脸，掉了半边，无端悚然。
　　屋顶塌去一半，抬头便是空荡荡的夜幕，弹指，一枚石子斩灭了烛火。
　　灵殿淹没在黑暗中，空里流霜，满室月华，过了须臾，才渐可视物。

　　“沙沙沙——”

　　倏然，一道剑光从屋顶落下：“孽障！速速受死！”

　　是个道士。
　　玄青道褂，头戴道巾，手里一把诛邪宝剑，直奔傅崇枚而去。

　　傅崇枚早已听到脚步声，信信躲过，发丝被削去一缕，猛然腾起一簇幽绿鬼火，冒出丝丝黑烟。
　　还是个有道行的道士。

　　道士，傅崇枚在这深山里蛰伏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

　　道士横眉怒目：“你不去地府投胎，却在这里害人，贫道自然要替天行道！”
　　“哦。替天行道。”
　　傅崇枚细细回味着这话，忽而一笑：“人都死了，你这替天行道迟了些。”

　　道士脸色一变。
　　他云游至此，见山顶亮着灯火，本想借宿。上来一看，目睹那书生被他吸去精魄，骤然发现这鬼竟结出了内丹。
　　此物于修行大有裨益，他本来不欲招惹这鬼，奈何内丹就在那身体中明晃晃的亮着，倘若走了，多半也是便宜旁人。

　　心思辗转，那鬼忽然蹙眉，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

　　道士大喜，活人的精魄岂是这般容易炼化的，稍有不慎便是遭其反噬、灰飞烟灭，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登时弃了长剑，抽出几张灵符，向那鬼掷去。

　　人近了，傅崇枚忽又不痛了一般，缓缓抬起眼，无声勾起了唇角。
　　道士大叫不妙，被骗了！
　　还未来得及反应，那鬼身形一闪，瞬息掠至身后，脖子一紧，竟是被他掐着提了起来。

　　傅崇枚懒懒淡淡地加重力道：“我瞧着你的内丹，甚好。”

　　灵符乱洒，道士抓着他的手睁大了眼挣扎，悬空的双脚四处蹬得，徒劳无功。
　　他被这鬼灌进一道灵力，冲散了经脉，已然使不出任何招数，与凡人无异。

　　傅崇枚瘦长高挑，提着这矮冬瓜毫不费力。他探进道士的心口，冰凉的指甲在那心窝处慢慢地画着圈：“是这里罢。”

　　道士剧烈颤抖。
　　那恶鬼凑近了，低低地笑：“多谢。”
　　一声刺入血肉的闷响。猩红的血喷溅出来，湿湿黏黏地淌了一地，心口一个血窟窿，苍白的手从里面挖出了一颗黄澄澄的灵丹。

　　傅崇枚松开了人，淡淡瞥了一眼，只觉得腥臭难忍。拿了他身上用得着的东西后，便就着外面的积雪洗了手，裹好内丹，往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