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换一日》舒宜

105、红楼不梦潇湘馆（八十）

　　梦夏站在大殿外荣辱不惊，没有被晾在外面的胆战心惊，也没有恼羞成怒，好像她是在殿外闲庭散步。
　　殿外立着两排身穿暗绿色内侍衣袍的太监，品级不高却没人敢忽视，垂着头，身体微躬。
　　梦夏双手在脑后交握，斜靠在朱红色的立柱前，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金砖上。宫里的金砖看着不起眼，却是“一两黄金一块砖”。
　　敲之有声，断之无孔。
　　也不知这砖是不是真的专供皇家，皇帝佬儿为了享受也真够折腾的。
　　梦夏在殿外这功夫，见了两拨儿小嫔妃端着可口的点心，迈着婀娜优雅的步子进入大殿，在里面待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离开。
　　这两个小嫔妃年纪都不大，脸上嫩的出水，标准的萝莉配大叔。
　　梦夏吐槽圣人老牛吃嫩草，又觉得自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太憋屈，手痒得打算半夜去圣人内库转一圈，顺便再吓他一回。
　　若是他再这么难伺候，干脆退而求其次收养个孤儿继承林家姓氏，日后家族传承断在哪代就不关她的事了，反正除了孔家，也没绵延千年的家族了。
　　随即觉得太肤浅。
　　依照梦夏看来，林如海疏朗豁达，是谦谦君子，不是执拗于家族姓氏的俗人庸人，真要为他过继个嗣子，才是玷污了他。
　　收养孤儿还是算了。
　　梦夏苦恼，君子士大夫的理想应该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林如海是个好官，可他的理想并未实现。可惜如今圣学不昌，朝堂无女子立锥之地。林如海是个慈父，女儿的幸福是他的心愿，可惜真正林黛玉已经香消玉损，她不过是个占了人家女儿壳子的游魂。
　　思来想去，既然来了这世间一道，再难她也得去做，朝堂她姑且进不去，可女性解放的种子她可以撒下，林如海的志向她尽力去施展，不能进凌烟阁又如何？
　　不过是虚名罢了！
　　顿觉神思清明，真真是拨开云雾见月明！
　　至于圣人？
　　与我何干！
　　“林姑娘，圣人召您进殿！”
　　想清楚的梦夏可不愿再被他人牵着鼻子走，以前是顾忌自己有求于人，且这个圣人施政还算清明，今后她可不会再那么软绵绵了。
　　大步流星进入殿内，把圣人身边第一得意人赵公公甩在身后，那气势惊得赵公公差点喊“救驾”。
　　“圣人安好！”梦夏行礼随意，更像是一种客套，不等圣人叫起自己就直起身来。
　　这样的不恭着实让圣人恼怒，一拳砸在御案上，响起一声闷哼：“这就是你林家的教养，山野村妇尚知敬畏，一个名门闺秀几次藐视皇权，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哼！你倒是读过不少书，还念过《战国策》。你是唐雎还是聂政？”圣人双掌伏案，半弓着身子，一副警惕模样。
　　梦夏没有刺杀圣人的意图，也没有改朝换代的打算，毕竟这个皇帝不昏庸，大部分百姓安居乐业，她这个时候挑起战火与屠夫何异？
　　“圣人多虑了，我若想行聂政之事，您这大殿内的十二个暗卫可不够看。”一进大殿就察觉到十二个暗卫隐在暗处，气息浑厚，绝对是常年习武之人。煞气偶尔外露，被梦夏捕捉到，这些人都是见过血的。
　　梦夏把话挑明，眼神从某个藏着人的梁柱上收回，只见圣人瞳孔微缩，防备之心更重。梦夏接着侃侃而谈：“圣人今日唤我来，无非是听到了宫外的一些事。林家的名声在民间蒸蒸日上，您觉得我包藏祸心。”
　　停顿一下，继续道：“我若真包藏祸心，何必为圣人找粮，只等着灾民揭竿而起，天下大乱。我若心存不轨，只需在扎针时错上一针，圣人就不必再考虑江山社稷了。我若图谋不轨，当初就不会将忠肃王爷谋反的证据交给你。”
　　圣人惊愕失口：“是你？”
　　“圣人不信？”梦夏一登脚，像根离弦的箭，只见一道人影冲上房梁，几个呼吸间一个身形瘦小，穿着护心甲的男子被踹落在地。
　　梦夏一个兔起鹘落，落在地上。
　　电光石火间，六人护在圣人前，围了一道人墙，五人围住梦夏，拔刀相向。
　　梦夏笑问：“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圣人觉得我能不能做到？”
　　圣人一摆手，开口命令：“都下去。”
　　包括被梦夏踹下来的人在内，殿内所有的暗卫都迅速退了下去，足见圣人威信。
　　“你接近朕，究竟有什么目的？”
　　梦夏无奈道：“圣人要怎么才能相信，我没有伤害您的意图？”
　　圣人带着回忆道：“你父亲忠君体国，是朕的肱股之臣，可惜天妒英才，原本以为你在荣国府能得到国公夫人的教养，日后朕再为你赐门好亲事，方对得起朕与你父亲的君臣情分。”
　　不得不感慨，每个帝王都是天生的好演员。
　　圣人似乎回忆完了，眼窝还有泪痕：“朕不知道你在荣国府境遇如何，不清楚你这身本事的来龙去脉，但朕信你，你跟你父亲一样，心中有国，有大义。朕只是担心你小小年纪，不辨忠奸，收了奸人蛊惑而不自知啊！”
　　圣人说地痛心疾首，苦口婆心，满脸希望她悬崖勒马的样子。
　　梦夏也不想和大雍的统治者是剑拔弩张的关系，只见她双手抱胸，声音清脆如晨晓山间的清泉，毫无一丝绵软却带着少女的勃勃生气：“林氏五代列侯的赫赫扬扬已经是昨日黄花，如今林家不过只余我一介孤女。父亲去时，尚在壮年，我亦年幼，后来回想依稀记得父亲送我到外租家时的不舍与决绝。我知道父亲的死并不简单，可父亲生前没跟我提过仇家半个字，若我只是寻常闺秀，自然只能抱恨终生。老天垂怜，我有了另一番际遇，在江南查到了父亲之死与甄家有莫大关系。我承认，搜集甄家罪证是我的私心，天底下贪官污吏多了，我紧咬着甄家不放就是为了报仇，没有其他崇高的借口。”
　　“揭发忠肃亲王通敌叛国是因为我是大雍子民，不忍边疆烽烟骤起，百姓惶惶失了性命。圣人怀疑林家散尽家财赈济灾民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我除了在灾民中得了个好名声，还得到什么好处了呢？”
　　“圣人既不信我，不如放我出宫。”梦夏掷地有声道。
　　圣人连道三声“好”，只说她既然嫌宫里规矩太多不自在，就不勉强她了，还赐了不少华而不实的赏赐。
　　其实两人都明白，只要她想走，皇宫的围墙再高也拦不住，还不如大方点儿，面子上好看。但梦夏也知道圣人无时无刻不想将她这个无法掌控的人杀掉，只是缺少一个机会。
　　哎，她始终不是巫行云、李秋水那样的人，只要想就能杀掉让她不快的人，不顾及任何后果，任性肆意到极致，也痛快到极致！
　　快意人生，潇洒不羁。
　　她不行，她喜欢街边馄饨摊上缭绕的雾气，喜欢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喜欢田埂上滴汗的老农。她怕馄饨摊锅破汤洒，怕街上只有仓惶奔逃的哭声，怕田埂荒芜。
　　圣人啊，你可别让我后悔，后悔没早早杀了你！
　　“谢圣人体谅，对了，恭喜圣人，凤藻宫的贾美人从脉息看母壮胎固，待到瓜熟蒂落，圣人一定能得个健康的凤子龙孙。”
　　还是提前警告一下方好，可别因为她连累了迎春。
　　回到林家她才知道宝玉结婚了，备了一份厚礼让林管家送到荣国府。
　　梦夏不敢直视林管家哀怨的眼神，躲在小院里好几天，直到雪雁从月亮门跑进来说宫里来人了，让姑娘去接旨。
　　林管家在正堂准备好了香案，宫里来的公公也是老成持重之人，捧着圣旨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就等正主儿。
　　林家如今没多少人，主人更是只有她一个，很多院落都锁起来了，正堂虽有人打扫但梦夏平日里从不去。今日进来，还能感受到林家的磊落君子风。
　　“圣人特意吩咐过，林姑娘站着接旨即可。”这位公公说得客气，态度极为恭敬。
　　梦夏本就没打算跪，倒是林管家等人哗啦啦全跪下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梦夏第一次觉得太监的声音也能慷慨激昂，这次的旨意在她意料之中，可旨意内容却太出乎意料了。
　　大意是老国师年迈，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可国师之位太重要了，不能空缺，圣人晚上做梦得了神仙旨意，说她是天定国师，可保大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云云。
　　圣旨一下，林管家林嬷嬷觉得天都要塌了。
　　送走了宫里宣旨的公公们，林管家林嬷嬷都哭丧着脸，林嬷嬷更是抱着梦夏痛哭流涕，一直说对不起老太太，林管家更是要去祠堂哭老爷。
　　梦夏将人拦下，命令其他人各司其职，领着两位为林家操心了一辈子的老人家进了正堂，梦夏没坐主位，挑了下手左边第一把太师椅坐定。
　　林管家林嬷嬷恪守主仆之分，说什么也不肯和梦夏一起坐。
　　“圣人太欺负人了，怎么能让我们姑娘去当姑子呢？”林嬷嬷愤愤不满，只觉得没了活路。
　　林管家嘴上不敢抱怨，心里也是恨得：“老爷就姑娘这一点儿骨血……真是狠心。”
　　再多的怨恨不甘也只能掩盖在夜幕中，封闭在宅邸里，出了门也得说皇恩浩荡，得说圣明。
　　“圣旨上可没逼着我出家，数百年来，国师之位虽然向来是道佛两宗德高望重的大师出任，却没有形成文法。远古蒙昧之时，更是巫家担任，后来也偶尔有大儒成为国师。我不是出家人，就算做了国师也不会出家。”
　　出家人讲究亲缘尽断，她这辈子定的人生目标就跟林家有关，怎么可能出家？
　　给两位老人家吃了一颗掺假的“定心丸”，梦夏宣布这个月月例翻倍，再次提出给府里到了年纪的丫头说亲，如果愿意出府的跟林嬷嬷说，去官府销身契。
　　老国师一清大师是一慧真人师兄，道家擅养生，年纪确实不小了，看上去却是鹤发童颜，面色红润，气色特别好。
　　就人家的身板儿，圣人驾崩了，人家还好好蹦跶呢，这就被强制退休了，她是抢了人家的饭碗啊！
　　梦夏和一清大师曾经有两面之缘，彼此印象不错，在梦夏眼中，一清大师就是那种淡然洒脱，万事不萦于心的高人影响。一清大师于名利上并不看重，但贵为大雍国师，被万众敬仰，甚至会被同道嫉妒、构陷，骤然间失去高位，失落、不适等负面情绪总会出现。
　　惦记着国师位置的出家人也不少。
　　出家人也是“人”，人有七情六欲，对名利的渴望深入骨血，出家人活在世上，难免染上世人的毛病。
　　国师之位，代表着天子的认可，代表百姓的敬仰，代表流芳百世的名声。
　　没有几个人能真正放下。
　　放下的，往往是真正的有道全真，佛法高深的大和尚。
　　一清大师是玄武观的掌教，也是如今大雍道家执牛耳的人物。玄武观在一清大师手中人才济济，蒸蒸日上，有资格接任国师之位的真人好几个。更不要说天底下还有那么多寺庙道观，厉害的人不知凡几。
　　都觉得自己能争一争，替自己一脉多传几个信众。
　　好家伙，你这儿直接截胡了！
　　梦夏不想惹麻烦，但她也不怕麻烦。圣人可能是想给她添堵，也可能是想安抚她，麻痹她，不管怎么说，得了这个位置虽然有很多麻烦，但便利也不少，至少她正经八百有了官职，很多事做起来名正言顺多了。
　　从南边买回来的米价格低廉，东南乡绅们认识到土地里种粮食不如棉花收益高，便大面积种植棉花。
　　江南早些年就有农民不种粮食种桑树，养蚕抽丝卖给江南大户。有了江南的先例，东南乡绅的选择似乎不难理解。
　　曾经圣人担心无人种粮会动摇国本，有了海外藩国米粮的补充，圣人也不再因为这个与江南官员斡旋。
　　而这恰好与梦夏的目的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