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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承师 ...

  •   有人是可以从面相看出本质真伪的,不过这样的人,大都是哑巴,或是瞎子了。
      他就是柳非芸?!染不浊大惊,看这手法技艺也不难知道,虽然对从未遇见过的鲛人极感兴趣,却更在意的是柳非芸的那双利手,绘画人皮。
      想着上前却又不敢,磨蹭的身体擦过树丫,踩裂枯枝的声音一下子惊动整片树林。女鲛人向着这边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张大嘴巴怒吼宣战,柳非芸也皱眉望向这处。
      染不浊怕极了,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会不会被鲛人吃掉?还不如在大街上被众人讥讽捉弄!转身奔走却撞了面前人满怀,是柳非芸?!怎么可能?正常人有这般速度?对啊,大家都说……他是神仙。
      柳非芸笑得温文尔雅,看着染不浊慌里慌张捂着自己右脸陋斑,眼睛咕噜咕噜转个不停,语无伦次也不晓得在解释着什么。柳非芸稍微用平和的语气道,“这位……小公子,那我这苦海之所,有何贵干呢?”
      小公子?从没有人这般叫过我。都是丑八怪、怪胎、癞子之类的丑名,哪里有这样尊敬体面的称呼?染不浊吃惊地望着面前的人,甚至忘记了掩住自己的斑纹。
      这个人看着修长细腻,却异常有力有神。他的嘴角从不忘记微笑,甚至觉得连眼睛都是月牙的笑靥,桃花也不过是为了灵魂的喜悦而生。自己的丑陋,在他面前似乎可以得到赦免。
      染不浊的手背在背后,抠着指甲里的泥壤,支吾道,“我想……我想拜您为师!我想变成一个被世人接受的人!我不想被欺负,就因为这张破脸!”
      柳非芸有些诧异,蹲下身体抚摸着染不浊的耳鬓,怜悯着说,“你也嫌弃这张脸,凭什么要别人尊重和喜欢啊?你说世人不接受,你为世人而活么?你为这张脸喜怒哀乐吗?在我看来,蓝姑娘没有你们的模样也比世人可爱得多!”
      “蓝姑娘?”“是你刚才看见的鲛人,她的真面目你见识过了吧?”原来他早知道自己在这里。
      染不浊冷汗直下,他是不是讨厌自己了。他看见了自己的懦弱和无助了吧?染不浊垂下星星一般的眼泪,“所以……神仙是不愿意收我做徒弟了吗?所有人都告诉我,苦海只有知天命的人才勉强窥得一番景致,像我这种没有阅历和仙根的人永远也找不到,只能迷失在苦海的浪潮中溺亡。可我没有!我看到了真正的神仙和鲛人,我比他们更厉害,更有仙缘!”
      柳非芸听后大笑,“谁告诉你我是神仙了?我不过是多活了几百年的凡人罢了。当然,有神仙请我去当神仙,不过,我拒绝了。”染不浊郁闷,哪有人不想当神仙啊?忙问缘由。
      “有一扇门,门里有天下最恶毒的灵魂,我没有奉命杀死他。所以,我被惩罚了,我的心被夺走,而我拯救的灵魂化为一把锁封在我的胸口!”染不浊大吃一惊,吓得小脸蛋一黑一白的,摸了摸柳非芸的胸口,问他疼不疼。
      柳非芸握住了那只手臂,“跟他打个招呼吧,他叫鬼门寨!”整片森林因这样三个字吓得颤抖起来,树林的落叶比以往更多。染不浊刚要叫出声,柳非芸便揍了染不浊的脑袋,“什么鬼话你都信,你就不怕被骗么?”
      “骗我好玩儿吗?”“好玩儿啊,看你被骗得傻里傻气的,我可是开心的很!”
      “那不就好了?我可以留在这里,你可以一直骗我玩儿。这样的话,你除了做皮面,也可以骗人来让自己开心,不好吗?”柳非芸顿住了,抱起了小家伙往山上走,“你叫什么名字?”
      “染不浊,染坊的染,浑浊的浊。”“名字很好,和你很配。从今天起,染不浊便是我柳非芸唯一一个关门弟子!既然做了我的弟子,可别整天想着得意于世人!”
      染不浊闹着要听鬼门寨的故事。柳非芸拒绝这个请求,染不浊却说,他知道柳非芸没有说谎,更没有编故事,他想要知道师父经历的真实的过往。柳非芸怀疑他并不是个普通孩子,但他却真的只是个普通人,柳非芸依旧拒绝了他。
      “等到那天到来,你什么都会知道,我什么都不必说。”
      “那我们打赌,说与不说,师父都要陪着不浊,不准擅自离开!”柳非芸的心下不知生出的是暗流还是暖流,这孩子聪颖过人,只怕知道真相更难接受。
      干净的楼阁,满树棠梨花绯然,映红了枯老的时光间隙。空旷,偌大的阁楼只有一张大理石桌,墙壁却密密麻麻挂满了人脸面具,竟没有一个相似。蓝姑娘此刻竟坐在了大理石边缘,吐出一串水泡子撞在一张张皮囊上,柳非芸解释这是因为皮囊无水便会枯竭,须得用水养着。
      小小的染不浊开始和柳非芸学习皮囊的制作。去山林摘取奇花异果调制浆液,被熏得差点儿七窍流血;随着蓝姑娘去水边抓花蛇,却活生生看着蓝姑娘将那花蛇吞入腹中,回家干呕了许久,柳非芸怎么劝也不肯说明缘由;水面漂来了溺水的尸骨,据说是蓝姑娘推来的,柳非芸教他下刀割皮,染不浊吓得将刀插进了尸体的头骨中,骨架碎裂开来,气得柳非芸三天没吃饭。
      这日,柳非芸上山寻找狐皮,留了染不浊看家。哪里需要看家?这苦海绝境,也惟有此家。染不浊在自己的凉席上滚了一圈儿,又在柳非芸的床榻上来回翻滚,“师傅长得那么好看,为什么要做这种修行啊?我要是有他的一半就好啦!”
      染不浊很早便有这样的想法,可不敢尝试。他觉得师父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可以再好看成那样子了,自己只需崇拜仰慕,绝不模仿。端详着此刻大理石台上,水盆里浸泡着的皮囊面具,染不浊有些心动。
      是女人的面具,柳叶眉灵动可人;嘴唇单薄,朱红艳丽,脸颊雪白像个神仙。染不浊好奇,伸手去抓,手指一碰便破了大半,右眉毛下突兀出现一个大黑洞。而此刻的染不浊内心也是个大黑洞……
      怎么办?染不浊急得满屋子乱跑,偷了一张皮囊裁下一片缝入桌面的女人脸皮上,却听见一个女声大哭的声音。蓝姑娘就在门口指着自己手里的皮囊面具,果真是她的吗?染不浊大糗,看着顺着拿手指走出来的师父,竟有些害怕。
      “缝得不错!”柳非芸走过来,捏着染不浊的脸蛋,“手艺不错,孺子可教也。”蓝姑娘一脸不可思议,倒在地面又滚又叫,她才不要肤色不一样的丑面具呢?看着像和那臭小子一对儿似的!!
      染不浊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突然咧嘴笑开怀,抱住了柳非芸的肚子,哦不对,是腰。这个柳非芸只有腰翘,没有肚子。
      越来越多尸骨的试炼,十五岁那年,染不浊已经可以熟练地采集制作面具的花露,用利刃拆分白骨人肉,虽不完美,却也不乏精准细腻。蓝姑娘渐渐接受了这个丑八怪的手艺,时不时用尾巴扫一扫染不浊的手臂表示欢喜。
      刚满十六岁,染不浊偷偷缝制着自己倾慕已久的——柳非芸的脸,他做得异常仔细、精致、完美,如同雕琢世间绝无仅有的宝物。一股冰凉的气息袭来,染不浊回头,木门已然打开!!
      柳非芸此刻便在自己身后,用极度冰寒的眼神映射着自己,不待他说话,染不浊浑身一颤吓得跪在地上,“师父!!师父您听我解释……我不是……徒儿只是觉得师父模样生得好看,才想着做成面具……”
      “起来。”柳非芸轻声说道,染不浊颤巍巍起身,却猛然被打了一巴掌,捂着脸蛋吃惊地看着柳非芸。自收留自己的那一天,他从未打过自己,他严厉过,却拥有着万分的温柔。
      柳非芸抓起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恨得发抖,“谁让你照我的脸做了?谁都可以,我不可以!我的脸,我的人,我的生命,根本就不能存在!!谁让你把它做出来的?!”柳非芸衣袖翻飞,染不浊便从房间飞了出来,在野草地上滚了两圈。
      银白色的刀,是柳非芸的刀,朝自己的眼球袭来。蓝姑娘拦在染不浊身前,怪叫一声,海水翻腾,整个岛屿都在旋转摇晃,那飞刀竟被削弱速度,落在泥里。染不浊不相信,自己的师父要致自己于死地!房间的木门锁得死死的,师徒两人三天不曾相见,染不浊跪在门外不断地叫着师父,声音凄惨,让人生怜。
      蓝姑娘在不远处的湖边,泡在水里吐着泡泡,钻出眼睛来盯着逐渐无力的染不浊。这夜,彻雨,奇寒。蓝姑娘似乎想出水来抱抱他,却被水上空气冻得翻滚,立刻钻进水中,哇哇乱叫。
      染不浊似乎听见了木门被推开的声响,却再睁不开眼睛,身体向后瘫在了撑着伞的柳非芸的怀中。柳非芸蹲下身子,捏了捏他的脸,“你知道吗?整个天下都在追杀你的师父啊!我的脸,他们都恨入骨髓了……”
      “那么,为了他的安危,你不如把命给我们可好?”柳非芸眉峰一紧,搂紧了染不浊转过身来,看着刀疤女人,冷言道,“你不是天帝的人,你是……阿鸾?”
      “别这样叫我的名字!你不配!我此次来,是给朱雀大人报仇雪恨的,纳命来吧!”刀疤女人双手持短刀,一袭粉衣翩跹而至,刺向柳非芸左臂。
      柳非芸淡淡的哀伤过后,便是凉意。将染不浊靠在一旁石阶上,“报仇归报仇,你莫要伤了他。”
      “自然不会,他可是找到你的福音,我怎么舍得?送你一个徒弟,你还真当宝贝了?!看招!”见柳非芸躲过那一刺,便握着刀刃打横滑过,破了柳非芸胸口衣襟。
      “你的功夫可不如当年了。”“命可以不给天帝,若是朱雀想要,随时……都可以拿去。”
      “哼,当年她为了救你,焚烧自己为祭奠,才让你从鬼门寨逃了出来。谁料到……竟是你让鬼门寨避开了所有人的追杀,逃过了天罚!!你将朱雀大人的牺牲置于何地?你将她对你的情意置于何地?!”
      柳非芸无言,朱雀千和是自己的妻子,也是朱雀最辉煌的一代,天生有着极强的妖力与火焰之术。当年,她并没有祭奠,而是为了护送自己离开,烧了三千天兵天将,被天帝打入死牢,削了凤骨。
      可是自己答应过她,绝不告诉族人她真正的死因。因为朱雀一族,誓死守护天帝!守万代太平青天。终究是,自己害死了她。
      海浪跃起一丈多高,柳非芸看着蓝姑娘现出原形哭号着,海水化为巨蟒啃噬着一位老翁。老翁是朱雀一族的长老,血茹衡!她一头栽进海里,顷刻间化为火焰飞鸟衔住了蓝姑娘的喉咙飞入云间。蓝姑娘剧烈挣扎着,誓死不从。
      “我说了,别伤害无辜!”柳非芸愤怒,“她是个深明大义的首领,希望……她也是这样引导着你们的!!”柳非芸手里的刀抵在了女人脖子上,阿鸾当然知道他不愿动手,立刻掏出短刀,似乎要将柳非芸的胳膊斩断。柳非芸闪身避开,侧身却被女人抓住了肩头,一刀扎进胸口。
      柳非芸只觉得胸口痛的麻木的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只想喘气,只想挣扎。他斜眼看了看昏迷过去的染不浊,竟堪堪垂泪,逃不逃得过,自己明白。阿鸾狠辣一笑,插进胸口的利刃也不着急拔出来就跳得远远的,叩击手指,血红色的光打进了利刃。那刀突然烧起来,顷刻间,柳非芸被火焰吞噬。
      江河肆虐愤怒,三千铁索出河而起,困住了朱雀一族的长老血茹衡,扎进琵琶骨。长老呕血的时刻,蓝姑娘冲天而下,伴随着滔天的巨浪,搅扰着柳非芸身体上的火焰。刀疤女人惊异道,“你是什么怪物!”蓝姑娘哪里会理,美丽皮囊露出了狰狞面孔,哭声撕心裂肺,撞向了冲天的烈焰。
      这是朱雀一族的火焰,凡水不可破之。蓝姑娘却可以与之争锋,阿鸾觉得这多半是什么古老的神灵,造次不得。抬手,三只火焰鸟便拖出了扎进长老身体里的水色铁链,阿鸾翻腾入空扶住了长老,化为焰鸟消失于天际。
      “师父……我错了,师父……你不要赶我走!”染不浊惊叫一声,抬眼,惊痛。满目是江海泼撒下的露水,凉意砸进骨头,黑色的烟火缭绕,似乎刚被扑灭。
      蓝姑娘倒在熏烟之中咳嗽个不停,不停吐着血沫子,狰狞丑陋的面容依旧遮不住霜泪。染不浊大喊了声蓝姑娘,坐起身滚了一圈才站起身来,袖口掏出一张崭新的女人面孔,娴熟地贴着上去。
      转头来看,才发现柳非芸正在静静地躺在地上,周围都是血迹。苍白,染上血色,就如同一幅嗜血的画卷,美丽凄凉,饱含遗憾。染不浊哇的一声哭喊了出来,扑在了柳非芸冰凉的怀里,却发觉有一丝温热打进耳窝,“师父师父!”
      “不浊……怎么又哭啦怎么……那般爱哭啊你很聪明,我能教给你的,你都已经学会了。好孩子,你当真喜欢师父的脸吗咳咳……”柳非芸咳了两口血,微笑问道。
      “不浊是很喜欢,不浊的喜欢,是希望整天看到!看到这张脸笑,不浊便会笑;这张脸生气,不浊也会很难过。师父,你不要离开不浊,好不好”
      “好。”柳非芸回答的气息无比微弱,染不浊想说话问他是不是真的,他却用食指让染不浊噤言,笑得傻傻的,一点也不像世外高人的样子。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刀,在染不浊脸上从耳垂开始刺入,左手塞了一粒药丸点穴让染不浊咽了下去。
      染不浊感觉到了刀刃的力量,他甚至看见了自己脸部的血水正在肆意流淌,可自己没有动。身体是麻木的,动弹不得的,却依旧是放心的,信仰憧憬的。一辈子的丑陋,他是唯一接受的人,他没有无视,反而正视,教会自己淡漠。
      从怀里拿出一张流着露水的人脸皮囊,那是他三天以来的作品。一张精致的完美的,自己的脸。柳非芸挣扎着起来贴在染不浊的面容上,取出一根没有上线的银针刺进手背,从另一块皮肉钻出来。血水凝结成细线,无限绵延。
      柳非芸咬着牙,开始缝合这张皮囊。血肉相固,便是永存。新的面孔是自己,却流着一点儿也不像自己的眼泪。柳非芸苦笑,自己这一生,可从不落泪,这孩子,似乎是流不完的眼泪。
      “你喜欢这张脸,师父……便送给你。天帝恨我,却也不敢伤我,你带着这皮囊,传播我的技艺去吧。别学了那么多东西,什么也不会啊!记住……莫追究……”
      苦海,草屋,墓碑长眠。
      蓝姑娘将自己的手指抓出道道血痕,才有这样的坟墓。染不浊的眼眸从此刻,像极了倒悬的宝剑,映射着清丽阴凉的光芒。
      莫追究,他唯一的遗言。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承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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