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官误轮回》川絮长灯

5、五感失天神恋凡尘

　　自鬼道陷落至地狱道这段路程比白无忧先前的想象不知漫长了多少倍，只觉这条幽深漆黑的轨道像是长年累月暗自生长在与世隔绝的另一个世界，每当他感到那阵顺风直上几万里的野鬼呼啸声已近在咫尺，下一刻，却分明又在不停快速下降，那活像是有个人在耳边炸裂嘶吼的咆哮声再度远离，听不真切了。

　　这感觉说不上难受，只是白无忧如今是副娇娇弱弱极为不耐打的凡人身体，这样冷不丁被一震难免有些承受不住，他才有些反射性地干呕了一声，下降的速度便立竿见影地缓慢了下来，也不知道萧锦究竟是如何在这样吵闹喧嚣的环境中精准判断出他的声音来的，不出半刻，竟连鬼哭狼嚎声都渺小了许多，若是不认真竖着耳朵去听，居然是听不到了。

　　萧锦微微低下头来，轻声道：“抱歉，方才疏漏了。”

　　白无忧笑着摆摆手，萧锦的手臂始终紧紧护在他腰间不说，这人居然连地狱道中格外阴森寒冷的温度都考虑到了，在两人下潜到地狱道的前一刻，便用了鬼术不知从何处摸来了一件狐裘裹在白无忧身上，此时更是连着宽大狐裘跟白无忧一并抱在怀里，胸口温热。

　　就是再刁钻任性的王子皇孙来了，恐怕也对鬼阎王阁下的这番照料提不出半点不满。反倒是要埋怨在这样面面俱到的贴心照顾下还要破绽百出的自己，身子骨未免太弱了些吧？

　　到底不是自己原先那副奉灯花神的躯体，白无忧歇息许久终于能压抑下去那股无法忽视的恶心作呕感，在满缀着雪白柔软狐狸毛的软帽中抬起头来，轻声道：“是我自己太不争气...南烛，方才你说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可是因违反了仙规而被困入地狱道中修身养性的一位神官？”

　　他面色也白，却不似萧锦那般身为枯魂气血常年亏虚所成的凄惨苍白，反倒像是与桃花相映红的雪中一点嫣然，此番隐隐约约暗藏在欺霜赛雪的白狐狸毛里头，清秀明朗之余更多了三分童真童趣，看得萧锦微微一愣。

　　然而当他听完白无忧所言，不禁失笑道：“困入地狱道中，修身养性？”

　　白无忧被他笑得心里发毛，却清楚记得当时明夜便是如此告知他的，疑惑道：“难不成不是？先前在人间画本上有见过这一段的记载，记得是一位神官因违背了最最重要严苛的一条仙规，而被天师大人罚到地狱道中反省自我以求悔过，怎么？此时下去看的难道不是这位？”

　　萧锦像是听到什么极为好笑的故事一般开怀大笑，甚至在白无忧说完话停了嘴后好长一段时间里，他咧开的嘴角都难以合上。好半天，才等到鬼主稳定下情绪来开口，声调中却仍带着笑意：“无忧啊，一看你就从来没下过地狱道，而且从不曾知道流传到人世间广为称颂的神界画本，本就是胡说八道一通瞎扯？你竟然当真信了？”

　　这下白无忧可说不出话来了。散落人间的神界画本他哪里看过？这些他描摹出来的画本内容，无非都是明夜曾经跟他讲过的故事原委，难道明夜对他说话也有假吗？

　　“算了，”见他神情痴痴傻傻不明所以，萧锦也不去强行刻意解释，只抬手重新替他将狐裘帽子戴好，轻声道，“带你去亲自看了就明白了。人间的画本信不得，都是老神仙拿来糊弄人的，尤其是...”

　　白无忧在帽子底下没听清后半句，不由懵懵道：“尤其是什么？”

　　萧锦笑而不答，只单手替他系好了绑带，轻薄似的摸了一把白无忧的脑袋，鬼法失去效应后，两人便又开始快速下降，只是那速度较之起初还是慢了许多，震耳欲聋的鬼叫声，也再没响起过。

　　凡人白无忧在这样的降落中再次昏昏沉沉起来，再顾不上去追问萧锦那话的后半句究竟是什么。却是鬼阎王含笑看了他半晌后，贴近几分，无声道：“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傻子。”

　　方才萧锦没多关注下降的速度和万鬼呼叫，因此两人在极快速极喧闹的环境中下落了大半路程，眼下既改变了速度又无比安静，倒是给身在温暖狐裘里头的白无忧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睡觉时机，等到终于轻飘飘地落了地，此人居然还是若无其事地睡得正香。

　　萧锦依旧用鬼法为他制住了冲天鬼叫，稳当结实地把人抱住，捏了个决招来了个小鬼，低声道：“讲话小着点声儿，若是吵醒了，我唯你是问。”

　　地狱道中虽然皆是作恶多端罄竹难书的鬼魂，但自从千百年前萧锦将此处一并纳入了自己的管辖范围后，为了方便在他四处闲逛时仍能维持地狱道秩序，萧锦便从鬼道中挑选出一批长时间相处过后信任有加的部下，平日里也没什么任务，只在地狱道十八层里来回晃悠几圈罢了，清闲适宜得很。

　　这小鬼唤作猪扒皮，乃是个生前入室抢劫叫人抓了个正着的倒霉蛋，那户主也是个远近闻名的刀溜手，素日里别的不干，专门给死猪扒皮，当即二话不说就把这小毛贼拿绳捆住勒晕过去。可怜这穷人家的小屁孩毛都没长齐，便在睡梦中被血淋淋地扒了皮，一觉醒来，已在鬼道中晃荡一阵子了。

　　按说那屠户杀了人也该入鬼道的，最终两个冤家无论如何会见面。不曾想整整百年过去，竟然连那屠户的影子都没见到，最可悲的是，他的皮也找不到了。

　　人无皮必死无疑，鬼无皮处处受嘲笑，猪扒皮这般凄凄惨惨地过了几百年，偶然一天被萧锦发现，从此在鬼道中事业风生水起不说，还有了张新皮，终于能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做鬼了。

　　从此，猪扒皮彻彻底底变成了鬼阎王的忠诚下属，行了个礼便低声道：“鬼主大人，您这是来？”

　　萧锦垂眉看了看抱在怀里的白无忧，见他仍睡得迷糊，毫无转醒的迹象，才继续道：“贵客到访，你去把那位周围收拾打理一下，别等会儿把人吓着了。”

　　猪扒皮一愣，难以置信地反应了片刻，仍要开口再确认一次：“难不成是那个……虎落平阳的那一位？”

　　怀里人不知怎么挣动两下，萧锦微微松了手臂任由他自行调整姿势，挥挥手示意猪扒皮赶紧消失干活。

　　跟了这人这么多年，他什么性子猪扒皮最是了解，麻溜儿半弯着腿跪了一下，便三步并两步跑走了。

　　果不其然，猪扒皮前脚刚刚领了命退下，后脚睡神白无忧便悠悠醒来，他半睁着还有些迷蒙的双眼四下里看看，猛然间发觉两人眼下的暧昧姿态，连句话都来不及说，头发还乱蓬蓬的便从萧锦怀中翻下来，嗫嚅片刻，喃喃道：“抱歉……我竟不知这样也会睡着……”

　　刚刚在狐裘帽里睡得久了，他的脸有些宛如烟霞般的红晕，萧锦简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愣愣地看着他，心中道：“你竟不知的事，太多了。”

　　却终究不能这样说，萧锦低低头，淡淡道：“大概是进了地狱道中有些劳累，你若支撑不住，告诉我一声便是，鬼道中还是有些凡人可休息的住所。”

　　白无忧刚刚睡醒难免有些犯晕，居然半点没能发觉身旁萧锦的异常，揉揉眼道：“没事，这点程度终归还是受得了，只是太过辛苦南烛你...”

　　他略显窘迫地看了一眼神色平静的萧锦，明明先前已收拾好心情，这蓦然看过去，还是忍不住要去想方才两人是以何种姿势抱在一处的，赶忙别开眼去：“要抱我这样久，怕是累坏了吧。”

　　“没什么，”萧锦抿抿唇，淡然道，“倒是你，着实太轻了些。以后送你回了人间，得好好监督你多吃些才行，这样瘦可对身子骨不好。”

　　白无忧狠狠一怔，默然片刻，方才轻轻重复一遍：“你说，送我回人间？监督我吃饭？”

　　萧锦被他问得一顿，继而反应过来，连忙道：“若你不愿，我便不纠缠你了。”

　　“我并非不愿，只是，”白无忧转过身来凑近他，却见四目相对不过半刻，萧锦便不知何故轻轻移开眼神，静静落在他戴着玉镯的手腕上。见他如此，白无忧也不去强迫他转头，只压低了声音轻轻道，“你我从前必定认识，却不知为何，你不愿告诉我。”

　　见萧锦没否认，白无忧斟酌了下词句继续道：“如同你不再过问我究竟是如何从人间下潜到鬼道来的，我也不再追究这件事了。我们公平公正，若是不想说，此生此世回避也没什么关系。”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锦上前一步紧紧抓住白无忧的胳膊，原是个死气沉沉千百年的幽灵，居然也会有这样绷不住情绪的时候。又怕用的力气太大冒犯了，在白无忧抬头看过来的前一秒便慌忙松开了手指，退后几步，绊绊磕磕地辩解道，“我不是想要刻意瞒着你，只是觉得...觉得有些不是时候，我怕...我怕解释不清楚。”

　　他看样子简直是手足无措到了极点，得不到白无忧的回应，更是无计可施地轻轻晃了晃头，竟是怔怔地，恍惚要掉下泪来。

　　他这番模样实在吓到了白无忧，他拼命回忆自己长达数百年的生命，最终也没有想到任何有关于眼前人的吉光片羽，他狐疑地思索着，难不成是萍水相逢点头之交？想想也不是，看萧锦对他这番情深义重的反应，分明是有过深深羁绊的情谊，又如何能是区区见过三两面？

　　可他自升仙那天直到如今与他有些联系的，除却明夜等老好人脾气的几个神官，也就只有千灯观中前来有求于他的千万信徒了，然而萧锦既然是个千年鬼主，又如何能成为他人间的信徒？

　　白无忧想了半天仍然毫无头绪，终于放弃，回神抬眼一看，居然看到萧锦满面颓然荒凉地看着地面，眼神中毫无光亮。

　　在听他说起自己于世间遭人陷害时，这人脸上都从未出现过这样绝望难过的神情。

　　白无忧顿时舍不得他这般悲伤，忙伸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想不起来我可以慢慢想，若你认为眼下不是最好的时机，那我便等你亲口跟我说出来，何必急在这一时呢？我又不是非要现在你就同我说，你...”

　　只觉剩下的话有几分暧昧，然而瞧了瞧萧锦仍是那副半死不活的伤痛样，白无忧咬了咬嘴唇，叹息道：“你别这样难过。”

　　萧锦猛然抬起头来：“无忧...”

　　见他似乎是恢复正常，白无忧这才放下心来呼了口气，轻松道：“不是还要送我去凡间吗？一生那般长，我还怕等不到你一句解释吗？”

　　闻言，萧锦短暂一愣过后，突然扬头冲他灿烂一笑：“那便这么说定了！”

　　白无忧：“...”这傻孩子还当真好哄...

　　圆满解决了问题，萧锦抽出寒光剑转了个身，出招前，回头向白无忧招呼道：“无忧，我这便开结界了，只怕是会很吵很杂乱。玉镯虽说能助你避开这其中鬼气，却不能将声音与气味一并除掉，你稍稍忍耐些，一旦承受不住，即刻便与我说。”

　　白无忧一面带笑点头，一面心中好笑，就算是鬼哭狼嚎又能如何？血流成河又能怎样？将他吵死熏死不成？

　　然而他刚抱着这样自信心爆棚的想法跟着萧锦一并入了真正的地狱道中，下一瞬便被几乎震聋了耳朵的哭叫声吓得一激灵，与此同时，他往日从未体会过的□□腐烂的剧臭捎带着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直把他恶心得肠胃一阵难受。

　　好容易压下了胃里的翻江倒海，白无忧这才微微抬起眉眼，彻底看清了地狱道中的状况情景。

　　往日里不是没见过流传在神界的诸多地狱道画本，以为那便是一五一十真切地画了个清楚，然而他此时面对的，才是真实存在着的无边炼狱，地狱修罗道。

　　只见眼前赫然是十个业火剧烈燃烧不灭的坑洞围成一圈，旁边竖了块蒙了不知几层鲜血而显得油腻不清的牌子，上述“杀尽八万八千人后即入黑绳地狱”。数不清数目的苦鬼正翻腾其中，他们一面忍受着熊熊烈火炙烤，一面还要勉力互相厮杀，因为地狱道中向来不提供任何兵器的缘故，他们只好凭借长久以来留长的乌黑指甲在彼此的脸孔上乱划，眼珠脸皮和半翻开的嘴唇，统统被他们如获至宝地捡起来吞进嘴里，下一刻，他们刚刚咽下皮肉的肠胃被烈火烤焦，发出一股股剧烈的焦糊味。

　　他们一边杀，一边死，一边活，一刻不停地来回折腾，好不热闹。

　　猪扒皮正手拿一只拖布，勤勤恳恳地在每时每刻都有新鲜血液喷溅的地面不停拖来拖去，不多时，好端端的白色布料便被染作血腥的赤红，等到萧锦看到他的时候，木桶里已经放着十几个换下来的拖布了。

　　萧锦见到此景，轻叹口气，回身去捂白无忧的双眼。

　　白无忧却轻轻挡开了他的手，轻声道：“没关系...那位神官，莫不是也在这里面？”

　　“那倒不是，天师大人为他在我地狱道中专门买了块地方，平时里无论如何是不能与他人有所接触的。”脚下路实在令人不敢恭维，萧锦伸出一只手去递给白无忧，“他平日里不必受这些下等鬼魂才要忍受的痛苦，但那情况也着实并不乐观。”

　　见他毫无芥蒂地伸过手来，白无忧微微一怔后欣然搭上，跟着他在鲜血横流的地狱道中小心翼翼地转了几圈，在拐了四四一十六个大弯小弯后，终于在烈火地狱与黑绳地狱的交界处抵达了个漆黑洞穴，白无忧试探地往里面瞅了一眼，手上却一紧，被萧锦生生拽了回来。

　　“不是这里？”

　　“是这里，”见他疑惑，萧锦挥手拂亮了洞穴中所有的鬼灯，又用那只空闲的手替他理了理狐裘领，“天师大人选了个好地方，这处乃是整个地狱道中鬼气最盛的一个洞穴，若是漆黑着便进去，哪怕是个真真正正的鬼都会承受不住，何况是你了。”

　　白无忧由着他替自己整理领子，突然间灵光一闪，轻声问道：“那你呢，你进去这里面，会不会也受不了的？”

　　正埋头的萧锦恰好在此时结束了与狐裘领的斗争，听了这话，不免弯了眉眼笑起来，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我？”

　　白无忧不知所以，还没来得及细细思索，便听萧锦忍着笑道：“我便是这地狱道中之主，鬼中至鬼，哪里会有我受不了的鬼气？”

　　白无忧：“...我们、我们进去看看吧...”

　　萧锦看着他略微红润的双颊，也不说破，只抬手点亮了最明亮最靠里的一盏灯，拉着他的手一步步往里走去。

　　白无忧睁大着双眼去尽力窥探里面那个蜷缩起来的人形，方才距离远且灯光不足，他只能看得清那是个模模糊糊的轮廓，眼下却慢慢近了身去看，在清晰看到那人正垂着头跪坐在一堆干草上后，便拽着萧锦的手止住了步子，轻声道：“神、神官大人？”

　　他默默等了许久，还不见那人有所回应，狐疑之余，只好再度开口道：“那个...这位天神大人？您...您可安好？”

　　又是悄然无声以作回复，白无忧不禁开始担忧，就算是在这地狱道中被鬼气所伤失去听觉，也该能感受得到气息之间的流动变化啊，怎么可能半点反应没有呢？

　　他屡战屡败，却仍想再试一回，不想正要出声，手却被萧锦紧紧扣住了：“无忧，别试了，没用的。”

　　“为何没用？”白无忧疑惑道，“他总该能感觉到有人来...”

　　“感觉不到了，”萧锦淡淡道，“他的五感被封死了，虽说仍有呼吸心跳，却如同死尸，与世隔绝。”

　　“什么？！”白无忧一愣，紧接着问，“谁做的？”

　　“他是神界的人，我动不了，”萧锦神色不变地与白无忧对视，淡然道，“是神界的天师大人，亲手给他上了神官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