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江九Jiang

61、第四十五章(下)

　　“师傅，外面的苦主好可怜，当真不救吗？”之前引路的小童开了门缝看了眼外面，雪虽已停了，可寒风凛冽，白墨渊一身白雪未化，面颊含霜，巍然不动。
　　“脉案我已观，寒毒入骨，油尽灯枯，没得救了。”
　　“可是师傅不是还有...”小童往密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药架前的男子终于回过身，他年纪不过四十上下，一袭靛蓝长袍，长发披散，从两额编下两只细长的辫子，辫尾绑着两只小银铃。他放下手中的药材，指着外面站着的白墨渊，“一命换一命的营生，我是行医的，不是阎王。”
　　小童沉默不语，又扒回门缝边看人，他跟随师傅三年，见过求医问药的苦主无数，他们无一不是抱着求生的心来找师傅，求师傅救将死之人，求一家团圆。可他唯一见过的这位...大人，他是求死的，若不成，同生共死对他来说也不错。
　　“也许...他愿意呢...”小童小声道。
　　“白大人，我看药王或许是真的无相救之法，我们还是回去另想办法吧？你在这儿已经站了一夜了，若...若连你也倒下，陛下岂不是更没得救了。”雪又小小地下了起来，成公子实在不忍，曾经白墨渊何其意气风发之人，如今发髻散乱，额头血迹斑斑，衣袍脏污，狼狈到看起来竟还不如他一个普通乡绅，他着实不忍。
　　“不，若走了，就真的没有办法救笙儿了。”白墨渊双唇苍白，浑身麻木毫无知觉，浸在厚雪中的双足却开始发烫。
　　他见门开了一缝，便立马上前，谁知这一动便眼前发黑栽进了雪里不省人事。
　　“师傅！他晕倒了！”
　　小童拉开门跑出去，成公子也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人，药架的药王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门边，叫两人将白墨渊抬进来。
　　成公子替白墨渊换掉了一身湿衣，又喂他喝下暖汤，不过片刻便见人苏醒，他松了口气，“白大人可吓坏在下了，药王允我们进来了，我想，兴许有一线生机。”
　　白墨渊急忙起身，以往一丝不苟的发髻早已散乱，他顾不上整理仪容，“药王在何处？”
　　“别着急，我扶你去。”
　　二人搀扶着到了前堂，药王似乎早已知道白墨渊何时会寻来，将凉得正好入口的润喉汤药送人面前，“喝下去再同我说话，我不愿听那破锣嗓。”
　　白墨渊几口饮下汤药，顿觉嗓子舒缓许多没那么疼了，这位药王并非有名亡实之徒，他向人拜道：“多谢前辈。前辈医术高明，晚辈拜服。前辈允我进门，可是愿意救人了？”
　　“你上山前，我让小童问过你，那人的孩子可生下了，你说已经生下，既是如此，便没救了。”
　　“前辈此话何意？”
　　“他若还未诞下孩子，我可将寒毒引至胎儿体内，将胎儿娩出，寒毒自除。自然，那孩子也活不成了。”药王呷了一口药茶，“如今孩子已经出生，你叫我将毒，引向哪里。”
　　白墨渊闻此言心中大恸，竟觉血气上涌，喉中腥甜。若早知此法，他宁愿放弃他们的骨血，哪怕拼上赵云笙恨他一生一世也要救他，可如今...如今他将何去何从...
　　小童一旁看着不忍，又不敢越过师傅说话，只能从师傅看向那位大人，又从那位大人看向师傅，不由想着，世上苦主，怎么就这么多呢。
　　“前辈说...寒毒可以引出来，那现在呢...难道不能引到另一个人身上吗？”白墨渊忽然灵光一现，双眸炯炯地看向药王，仿佛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有没有什么医术，可以换血，可以引毒，哪怕要以人为引，哪怕要一命换一命！前辈！有吗？”
　　药王有一瞬间的犹豫，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
　　这一瞬被白墨渊捕捉到，他恳切望人，眼中无比激动，“前辈，有的，对不对？恐怕在医者眼中是极其恶毒的法子，是以命易命的法子，可是是有的，对不对！前辈，求求您，告诉我吧。”
　　药王望向白墨渊，似是审视，又似可惜。
　　“你...那人是你的妻子吗？”
　　白墨渊微微垂头，他曾经希望那人是他的妻子，可他最终错过。如今他妻子的位置上已经有一人，他不能再将这个位子给那人了。
　　白墨渊摇了摇头，“不，我无法给予他妻子的位子。但他是我此生挚爱，我这一生，唯一爱的人。”
　　“你愿意为他死？”
　　白墨渊又摇头，“我不止愿意为了他死，我愿意为了很多人死，愿意为了天下人死。可我只愿为他，尝尽世间苦痛，为他违逆自己的坚持，这世上，只他一人。”
　　“你爱他。”
　　“我爱他。”
　　“他爱你吗？”
　　“他也爱我。他很爱我。”
　　药王摸索着自己的手指，似是在回忆着什么。
　　白墨渊沉默地站人对面，他问自己，倘若真的没有办法救赵云笙了怎么办，他要留在朝中辅佐暄儿吗？还是带着暄儿远离朝堂？不，他都做不到。
　　他想起那条黄土泥路，两侧挂着白幡，赵云笙此刻是不是在那条路上？他走到哪里了？他会怕吗？赵云笙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会怕的吧？他可以去陪他，他是走过一次的人了，有他陪着，赵云笙就不会怕了。
　　“赤阳林中，有一种蛊虫，百年一遇。”
　　药王突然开口，又在白墨渊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若医术无用，或许虫蛊之术可以扭转。
　　“那蛊虫入人体，会吸食人体内的毒素，可若要将蛊虫引出，便得一另一人的鲜血为引，蛊虫便进入另一人体内。蛊虫生有两只触角，每钻入一次人的体内便要断掉一根，两次之后，蛊虫便死了，蛊虫身体内的毒，自然也会转移到第二人的体内。这便是，以命易命的法子。”
　　以命易命，药王从不觉得这是个救命的法子。
　　“前辈...”白墨渊双膝跪地，行跪拜大礼，“求前辈赐药。”
　　“我是医者，于我而言，众生平等。”
　　“我知前辈所虑，前辈放心，我不会强迫任何人做那寒毒转移的第二人。只求前辈赐药，我愿以自身为引，我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曾经也有一个少年对他说过心甘情愿。
　　“你情愿，他又是否情愿呢？”
　　“前辈，他是个任性的人，在我这里，他任性了十多年了，也该我任性一回了。我以性命向起誓，绝不以他人做引，前辈，求您成全吧。”
　　白墨渊眼中已不再是一片死寂，他欣然的同时又有一份决绝。
　　药王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他只当最后成全一人吧，“蛊虫我可以给你，只是你需记得，蛊虫在中毒之人体内不得超过十日，十日后蛊虫死，中毒之人也会死。其二，引蛊虫出来那人不可惊惧，不可勉强，否则中途失败，中毒之人也会死。”
　　“多谢前辈！”白墨渊磕了三个头，攥了攥手边衣袍，“前辈，晚辈还有一个问题...我引过寒毒后，还有多少日子？”
　　“你后悔了？”
　　“不，我只是想知道，我还有时间准备身后事。”
　　药王擒过白墨渊手腕，双指按在脉上，“少则五年，多则十年。”
　　不管是五年还是十年，对白墨渊都是意外之喜，还好，还好他还有时间再陪一陪赵云笙，还好他还能履那十年之约。
　　“多谢前辈。”
　　李老太医说只能保赵云笙十五日，白墨渊取到蛊虫，学会方法后便立刻启程回京。
　　药王看着密室里空出的那一格，走进暗间，里面赫然停驻着一座冰棺，冰棺里一人安静得躺着，面色红润，肌容细腻，只是胸膛没有丝毫起伏。
　　“师哥，今日那个少年，同你好像。我知你当初心甘情愿，可你又想过，我情不情愿吗？”

　　蟠龙殿内烛火摇曳，没有一丝响动，小路子靠着床头忍不住睡了一会儿，苏公公端了热水进来准备替赵云笙擦擦手脚，他一进来小路子就醒了，在一旁给人打个下手。
　　苏公公掀开赵云笙被褥时只觉那胸膛已毫无起伏，他心下大惊，与小路子对视一眼，取来鹅毛，放置在赵云笙鼻下。
　　鹅毛纹丝不动，小路子见状，眼眶立马红了，正欲传唤太医，又见那鹅毛微微动了动。他忍不住，眼泪滚了下来，“白大人可什么时候回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