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姬》妲婴

3、5、6

　　5
　　吴诤稍微有点醉了。他不能喝，一瓶下去就红了脸。不过好在他没有什么坏的习惯，只是话有些多，但也都是细声细气在说。到最后结账的时候，我已经连他爸妈叫什么做什么工作都知道了。两个人是打车回去的，下了车，也许是觉得热，他不停往下拨弄衣领子。
　　我听到了从他的包里传出来的音乐声，他却只是闷着头往前扎。脚下有点起飘了，我搡搡他的胳膊，说你的手机在响。
　　他迷茫的看我，好半天，猛的醒悟般“啊”了一声。停下来打开包，伸手进去挠半天，抓起手机的时候音乐已经停了。他看着屏幕，嘴里连续说了几遍“完了”。
　　我说怎么？
　　他好像一下子醒了酒，说维安的电话，已经显示着有三个了，他从来没耐心连给我打超过一个电话的。他絮絮叨叨的，后来又乐起来，说难得嘿，他其实挺在乎我的。
　　进了电梯，我按了13和14，他拿头抵着电梯门，周围很安静。他突然说姚恩姐，你上次给我的号码是错的。
　　“嗯？错的？”
　　“我发信息过去的，对方说发错了。”
　　我半信半疑接过他的手机，滑到我的名字，看着号码，一下子不知说什么。那是林申的号码，我顺口给他的，是林申的号码。
　　悲哀来的措手不及，我几乎是瞬间就要哭出来。好在吴诤背对着我，他看不到我的表情，只是催促道：“换上对的号码啊姐，你真笨，自己的号码都会记错。”
　　我的手指不停的在发抖，最后才勉强输进家里座机的号码。我说我不记得手机号了，你有事给我打电话吧，我总是在屋子里的。
　　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到了13楼，看着慢慢打开的电梯门，他突然回身揉乱了我的头发，然后细着眼睛傻呵呵的笑：“认识你真好，姚恩姐，下次还要和你一起吃饭。”
　　我狼狈的低着头，我说好，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你。
　　我从缝隙里看到他的背影，有一秒，我有和他分享林申的故事的冲动，只是门合上了，他也消失了。
　　我怀疑自己要溺死，方正的密闭盒子，除我之外没有一个人，四面都能映出自己的影子。我死死盯着门，它竟然开了。
　　硕大的鲜红的“14”就在眼睛前，我却一动都不会动了。门又渐渐合上，我站在里面，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做什么。
　　电梯缓缓的，在下降。我听到很奇怪的声音，有人在笑有人在哭，尖利的孩童的声音，脑子里浮现的却是一张张麻木的脸。我抱住头，觉得心脏痛的要窒息。
　　那次之后，我总是会躲进电梯里。它上或者下，门开或者关，我总期盼能遇到一个人，男的女的，老的或者少的，并不需要说话，他们只要朝我笑一下，哪怕有一丝丝的相像，我就能有力量来抵抗席卷而来的孤单和寂寞。
　　分别将近一年，我才能承认，我是爱着你的。

　　从这里看下去，人很小，意念却没有边际。我把窗户完全打开，踩在窗棂上。手先还是扶着窗玻璃的，后来闭上眼睛，就放开了。
　　晚春的风带着暖煦的触感，凌乱了久没打理过的头发。我任由它们不断疯长，荒芜过境，青藤斑驳。
　　我察觉自己要下坠，干脆把脚尖往前伸，气流一下子冲开了我的睡袍。
　　繁华迭起的花瓣，她的眼睛，她的泪痣，我伸出手，却永远碰触不到。
　　我知道自己在笑，也许也在哭，挣扎着醒过来，只是一个梦。
　　我越来越无法在床上安眠。
　　晴好的时候趴在窗户上，刚好可以看到吴诤洗完了晾挂出来的衣服。干净的衬衫和仔裤，架子在栏杆上摆动，于是上面的衣服也在不停摆动，我往下探头，总以为自己的胳膊够长，可以企及眼前的阳光，只是现实永远达不到想象的美好。
　　我仰面躺在地板上，脚趾拨弄窗帘，看着天花板上的灯，整个房子都在晃动。
　　我背手遮住眼睛，干呕几次，扯下沙发上的垫子抱住怀里，恍恍惚惚的，也可以睡过去。

　　吴诤说姐啊，你这样不行呐，找些事做吧。
　　我说我不缺钱。
　　他说这和钱没有关系，工作并不仅仅只是为了赚钱。
　　那段时间我厌食，整个人瘦的厉害。他说那是因为我生活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只会胡思乱想，和人群脱节了。
　　我说没有，我看电视，也上网。
　　他不和我争辩，却说我打工的地方还在招人，很轻松的便利店，你可以去试试。
　　当我穿着和他一样的店员服站在便利店里躲着老板的视线偷懒的时候，我才想起，这样的工作何尝不无聊？
　　下班之后，如果维安没有约他，我就和他一起去超市买菜。他的手艺其实也不错，他做饭，我洗碗，再看一小会电视新闻，最后回自己的屋。
　　夏天过到一半，他说要放假了。我说那你是不是要回家，他说不，我留在这里。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笑，只是笑意达不到眼底，那里面是深深的晦暗。
　　我隐约感知到他们之间出了问题，他陪我的时间，越来越长。
　　下雨的那天我没有出去，让吴诤给我请假，他满口答应。挂上电话没隔半小时，他又打过来。他说姐坏了，你赶紧下去看看，我好像没有关门。
　　我说咱们打赌吧，要是门关了今天你洗碗。
　　他说好，那我今晚和维安出去吃。说着说着自己也笑出来，我放下电话，慢腾腾的下楼去给他看门。
　　我不止一次来给他看过门，和以前的很多次都一样，门是关着的。但是我看到了门外的人。季维安搂着一个年轻女人的腰，他贴着门站着，她扑在身上和他接吻。他一抬头就看到我，却依然面不改色的加深了这个吻。
　　女人侧头佯装着打了他几下，我快速转回头，逃一样往楼上跑去。
　　大力的扯住自己的头发，我仰着脖子往嘴里灌冰水。这不足以缓解我的焦躁，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最后还是趴在窗台上，看到下面晾着的吴诤的衣服，才缓过气。
　　吴诤，吴诤。
　　我用手背抹脸，泪水糊住了眼睛。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

　　6

　　外面一直断断续续的下雨，我盯着前面的墙壁发呆。潮湿的天气，总有一股遮掩不掉的腥气，泥土的，或者是强压下去的热气蒸拢的膻。
　　屋里的冷气开的很低，赤裸的上身盖着白色的毯子，只露出肩胛。我趴在床上，男人推了推眼镜，他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裹着毯子坐起来，他举起镜子，前后比照了让我看：“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看看喜欢么？”
　　我定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后肩，然后说谢谢，约了下次来的时间。
　　承受疼痛的时候，总是会想象疼痛之后的祥和，仿佛只有这样才会使过程好熬一些。
　　但是疼痛过去依然还是没有止尽的痛的话，还能期盼什么？
　　我走到门边，抬头望望落雨的天，摸到了竖在门后的伞。这是在来时的路上买的，吴诤约我一起在外面吃晚饭，我不能太失仪了。
　　他介绍的便利店我已经不去了，他今天领薪水，说是要请我吃饭。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等着了，嘴角翘起，很好看的一个笑容。我也朝他笑，坐定以后他指的肩膀问我怎么样了？
　　我说还好，再去一次就完成了。
　　他摸摸鼻子，笑着说真想看看啊。
　　我说等全部刺好吧，现在不是很好看。
　　他连着点头，见上了菜，忙开始狼吞虎咽起来。我说你很急么？他说他已经一天没吃了，饿的。
　　我慢慢扒饭，眼角余光数次掠到他看时间的样子。
　　我说你要有事吃完就先走吧，别等我。
　　他喝了口汤，说本来没事的，临时接到维安的电话，约在7点，时间足够的。
　　我沉默，见服务员刚好过来，又喊了罐啤酒。吴诤疑惑的睁大眼睛看我，我说我要自我庆祝一下，等全部刺好了再好好请你吃一顿。
　　他弯着眼睛笑，眉毛淡淡的，又埋下头快速吃起来。我扔下筷子，有一口没一口喝着，他突然趴在桌上不动了。
　　我戳戳他的脑袋，他苦巴巴的仰起脸，口齿不清着说咬到舌头了。他伸出舌头给我看，果然破皮了，通红通红的。
　　我说你真是个孩子。
　　他也不吃了，干脆站起来：“姐我先走了啊，你回去路上小心。”
　　我看着他结账，然后一路跑着出了店，站在门外拦车。他很瘦，手心遮在额前挡雨，我拿了雨伞想追过去给他，他却刚好坐上一辆计程车，走了。
　　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那之后我无数次梦到他，他露出温柔好看的笑容，他说姐，你回去路上小心。

　　季维安说姚恩，你要不要来。
　　我死死盯着他，极力克制着才没有一巴掌抽上去。他是吴诤爱的男人，我不能打他。我可悲的不能打他！
　　吴诤下车以后，横穿马路。季维安就在他对面，搂着一个女人。一辆超速的车，把吴诤抛上了半空。那之前，季微安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约他，更没有来看过他，他联络他，他一概置之不理。
　　他不是S城人，他的父母会赶来见他最后一面，然后把他带回家。
　　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很冷，季维安已经离开了。
　　吴诤……吴诤。
　　泪水汹涌而出。我抱着头，听到走廊尽头的脚步声，很乱，又很轻。这一次再也没有幻觉了，那扇门之后的是吴诤，温柔的吴诤，喊我姐姐的吴诤，给我做饭的吴诤……
　　唯一的吴诤。
　　头疼的要炸开来，我拼命扯自己的头发，把手指塞进嘴里，以此抵抗几欲疯狂的尖叫。
　　如果这是让我从林申的梦魇里醒过来的唯一的方法，那么我情愿死在梦里，吴诤，如果你能活过来，如果你能活过来。
　　我还没有给你看我的刺青，那会是两只迥异的蝴蝶，艳蓝的，淡红的，它们有美丽的翅膀和触须，你看到了，也一定会喜欢的。
　　吴诤……

　　那之后的很多天，我都恍惚着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浑浑噩噩的躺在地板上，想起吴诤说你生活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只会胡思乱想，和人群脱节了。
　　生活在没有别人的世界，偶尔寂寞，但却不需要面对失去。
　　我头重脚轻的拉开窗帘，外面已经放晴了。我推开窗户，踩上了窗棂。
　　一点风都没有，我往下面看。摇摇晃晃的视线，人流来往的街道，先前吴诤用来晾衣服的栏杆空了，只有一支衣架子静止在上面。
　　泪水止不住，我从那上面下来，一只赤裸的胳膊突然从楼下的窗户里伸了出来，衣架子被收了进去，随后一件衣服晾挂了出来。
　　我往后退，往后退，然后打开门疯一样的往楼下跑去。
　　我拼命的按门铃：“吴诤，吴诤开门！”
　　突如其来的执念浸红了我的眼睛，是那样强烈的感觉。
　　我急迫的敲门，直到“嗑”一声，门慢慢打开了。
　　花瓣一样的眼睛，砂红的泪痣，没有化妆的脸……我的梦魇，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