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姬》妲婴

1、1、2

　　她向往天空的广阔和白云的自由。
　　展开翅膀飞翔，一片片青郁苍翠的风景，掠过，掠过，轻盈的身躯在风里肆无忌惮的畅游，爱情是条河，不久的未来她可以抵达她所在的对岸。

　　1

　　有时候半夜里醒过来，我会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花相当长的时间来恢复对周围环境的感应，这是我很大的一个缺点。
　　寝室里面，我睡在靠门最近的上铺，只要略微歪过头就可以直视外面走廊上那盏发出惨白光线的灯。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做这样的事，直直盯着那盏灯发呆，直到眼睛发干发涩，然后拼命的揉，最后下床去找滴眼液。
　　我总是犯这个错误，林申说过我好多次。她就睡在我的下铺，只要我动静稍微大了，她就容易被惊醒。我却总是改不掉，滴眼液永远安安静静的站立在我的桌角而不是床头。或者其实是我潜意识里不想改，这样的黑暗里，我总是想找些事情来做。比如滴完眼睛之后，我会站在林申床边听一听她的呼吸声，认真观察一下她现在的动作。这很好满足，她也很配合，即使是醒着的，也不拆穿我。
　　她基本上是个很善良的人。
　　我重新回到床上之后，会模仿林申的动作躺下来。这让我感觉很良好，我在上面，她在下面，我们有一样的床铺一样的褥子一样的被子一样的动作，甚至，是一样的表情。
　　我看着光光的天花板，那上面只被草草涂上一层白漆，因为有外面的灯光照进来，我甚至看清那上面凝结的蜘蛛网。
　　真奇怪，白天的时候，这似乎从来都是被忽略的。
　　我放任自己思想的天马行空，直到整个身体都飘起来。踩在云端一样的感觉，虽然并不踏实，却拼命想要抓住这哪怕一分一秒的幻觉。
　　实际上，我总是会回到那个下午。
　　医院的墙壁被涂成浅绿色，我一个人坐在走廊里，也许并不是我一个，但是视野里只有那扇离我很远很远的小窗口，高高的，仁慈的洒进外面灿烂的阳光。可是阳光太有限，终年阴暗的走廊几乎一口就可以吞噬掉它们。头顶有灯，罩着白色的套子，光是冷幽幽的，没有一点温度。我看不见其他人，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细小的尘埃，一蓬一蓬的，没有疾苦的飞翔。身后的门紧紧的关闭着，在后来的梦里我不止一次猜测那里面有些什么，醒了以后不可避免的想起它的最初，那是林申，可怜的林申，一个无辜的生命脱离她的身体的盛宴，华丽而血腥。
　　我就这样再次睡过去，在拂晓的时候。

　　我和她们三个在这间巴掌大的寝室里渡过了所谓最美好的时光，只是再美好也有终结的时候，而且我从不承认自己曾经有过哪怕瞬间这种大众意义上的美好。
　　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卓珊珊从上铺探下头，又很快缩了回去，她说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刘乐，她说要给我带晚饭。
　　我说要不干脆我们一起出去吃，我请。
　　她从床上翻下来，快速的穿衣服和化妆。我在一旁等她，她一边扫睫毛膏一边问，要不要给林申打电话让她也过来？刘乐和东子一起，应该是不会来的。
　　我说随便，她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搅出手机扔给我，我看屏幕，她已经拨号了。林申那边很吵，我还没有开口她就扯着嗓子说珊珊我现在在酒吧呐，有事回去再说吧……明早再说。
　　我说林申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手机翻转的声音，听上去她是要直接挂断了，卓珊珊在抹唇彩，林申的声音又传过来：“喂喂？姚恩么？”
　　我没说话，她在那头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我并没往脑子里去，末了她说我给你带夜宵，你和珊珊去吃吧，我走不开。
　　我“嗯”了声，挂断了把手机给卓珊珊递了过去。
　　当她挽着我的手走在傍晚的校园里时，已经随处可见拉着行李箱离校的人。这本来就是个分别的季节。有情侣在游荡，珊珊说姚恩我每次站你旁边虚荣心都得到极大的满足。
　　我看了她一眼，她笑着说你比这些男的好看多了！
　　我知道她后面一句肯定是可惜你是个女的，这话我听过太多次了，所以有些不屑的把头扭到了另一边。
　　“可惜你是个女的。”
　　……我默不作声，然后莫名其妙的，她也沉默了一路。
　　她本来是想点几个菜然后喝点啤酒，我没要啤酒，给她拿了瓶酸奶。她笑笑，也没什么意见，两人吃完了就回去。她男朋友不在这个城市，她偎在床上打了很久的电话，然后心满意足的睡觉。刘乐发短信说不回来睡了，这不奇怪，我开了电脑看片子。

　　不知道是几点，我喝光了杯子里剩的最后一口咖啡，在电脑微暗的光线下去洗漱间拿冷水泼了泼脸。廉价的速溶咖啡，味道却一直萦绕在口腔里。寝室里面很安静，卓珊珊睡着，林申还没有回来。我又开了水龙头，水声不大，在这样的情景下却格外惊心，我调小水量，直接把头探到龙头下面，灌了一嘴的水，摇晃，然后吐掉。
　　擦着嘴走回书桌的时候才看到林申已经回来了。也许是水声挡住了她开门的声音，总之我不知道，她坐在了我的位置上。我轻手轻脚举了张凳子安在她旁边，然后坐了上去。
　　她化了妆，不淡，有些累的挤着眉心，另一只手指着桌上，说我给你带的夜宵，你喜欢的那家排挡，牛肉炒饭，再贵就没有了，我只剩那点钱。
　　我解开塑料袋，拿出里面一次性筷子扔进了桌下的纸篓，顺手去捞笔筒里的勺子。林申抽了张面纸出来，胡乱在勺子上擦了擦，说我先吃一口。我舀了一勺，她凑过来的时候身上的烟味和酒味都很重，我轻踹了踹她的小腿，问她什么时候离校。
　　她含糊不清，我等她咽下去了就又问了一次，她不忙着回答我，只是抢过勺子连吃了好几口才放下，摸到我的杯子往嘴边塞，空的。
　　我说只有自来水。
　　她起身往洗漱间走去，踢到了不知谁的拖鞋，暗影里身体顿了顿，又接着走。我吃她剩下的炒饭，她把牛肉都捡到了一边，我全塞进嘴里，屏幕上在放电影，没有声音，画面上他们的表情显得滑稽而可笑，我顺手关了。她擦着脸走回来，妆被水扑糊了。
　　她说我这几天就把钱还你，卡在小川那边，应该够了。
　　我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找了衣服去洗澡，我坐在凳子上把炒饭吃的精光。她洗的很快，头发没干就睡下了。
　　我刷了牙，又洗一次脸，也许动静大了吵到上铺的卓珊珊，她咕哝说小恩你把电脑关了，好闪。
　　我没有回应她，只是去关了电脑，爬回了自己的床铺。
　　林申已经睡着了。
　　我想我今夜又要失眠。

　　2

　　白天的时候，我的睡眠会稍微好一些。她们说今晚有班级聚餐，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我起不来，所以没去。
　　醒过来的时候外面都黑了，寝室里面很安静，门外的走廊上有穿了拖鞋走动的声音，有人在用英文打电话，我翻了个身，觉得热。
　　在莲蓬下面冲凉水的时候我想起来，过了这个夏天，就要把头发都剪掉。
　　电脑后面应该还有包烟，我掏出来后才发现已经空了。应该是林申，另外两个都不抽的。
　　才刚开了电脑准备画图，手机在不知道的哪个角落里响起来。对方比我更有耐性，就在我打算随它去的时候那个烦人的声音却一直坚持不懈的响下去。我懊恼的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惊诧于它竟然会在林申的床上。
　　而且电话也是她打来的。
　　她说我们在金鹰唱歌，你要不要来？你一定要来，就缺你呢。
　　我说好，开了柜门找衣服穿。
　　林申的柜门从来不锁，我用手指勾着那条缝慢慢的挪开，稍微近一些就可以闻到那股淡淡的玫瑰香味。她一直在衣橱里面放玫瑰味的清香剂，我知道她喜欢这个气味。
　　入眼的是她的细吊带，我关了柜门，随便穿了件背心和短裤，头发还是湿的，用皮筋整个的胡乱扎起来。
　　下楼出去的时候有人直盯盯的望着我，我注意到了她，脚下却没有停，就在跨下下一级台阶的时候她竟然追上来，说学姐你等一下。
　　我转身看她，她说我住在422，其他几个今晚都不在，如果你……可以来，我等你来。
　　这算什么？直接的勾引？我打量她，她的脸慢慢红了。
　　我说不知道今晚什么时候回来，如果早，我就去看看你，422？我记住了。
　　她立刻松了口气，眯着眼睛朝我笑。我喜欢她眼睛的形状，却在转身的瞬间忘了她的长相。

　　光怪陆离的过道，有断断续续的歌声从两旁的包间里面传出来。服务生在前面给我领路，我往前走，又不自禁的想要回头。后面并没有人，只是静止在包间门口穿同样衣服的服务生，他们不说话也不笑，让我觉得象是会呼吸的僵尸。又是长长的过道，我深吸一口气，那个领路的服务生却突然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他给我推开门，很礼貌的朝我微笑。
　　我突然有一种被人愚弄的错觉。对着眼前这扇半开的门，就怎么也迈不出脚。
　　服务生离开了。
　　我依然往后看，蓝幽幽红晃晃的壁灯，渐渐变成浅绿色的背景，很远的地方那扇半开的窗，有光线透进来，安静，窒息，那扇门后面的是……
　　是林申。是林申啊，我进了包间，听到刘乐在哪个角落里嚣张的笑，我顺着声音看过去，林申和小川在接吻，她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的脖子，海藻一样的长卷发被他揉在手心里，我用力的呼气，然后关上了门。
　　珊珊第一个看到我，她朝我招手，我歪头笑了下，也不知道她看不看的清楚我的表情，然后找了离门最近的凳子坐了下来。
　　耳朵边都是吵杂的声音，我突然想抽烟，几子上的烟盒里是空的，零散的几支倒在啤酒罐下，有些潮了。
　　我在抽与不抽之间犹豫，廉价的打火机，我无意识的玩弄着火星，明明灭灭，我看到林申站在了人群里。
　　她在笑，也许喝了酒也许没有，拨着头发说要唱歌。小川给她选好了，她咬着麦，前奏出来的时候她抱着他又开始吻起来。
　　我终于点燃了那几支烟中的一支，重重吸进去。
　　“一加一，再加一，三个人融在一起。这拥抱，没空隙，却是最远的距离。越抓紧，越失去，永恒不变的道理。想逃避，再逃避，可是答案太清晰……”
　　我静静抽完一支烟，她的歌还没有唱完，我拉开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林申的短信过来的时候我正躺在422，她枕在我的肩上咧嘴笑，拿着手机要把我们两个现在的样子照进去。她见我没有反对，就按了阅读键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出来。
　　“让你来你不来，我本来是要还你钱的，现在让珊珊把卡带回去给你了，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懒洋洋的“嗯”了声，她凑过来亲我的眼睛，手机正放在我的胸口，我说拿开，她听话的把手机放在了床旁的凳子上，手指近乎膜拜一样触摸我的身体。
　　我说你几年级了。
　　她咯咯的笑，说我知道我们是同类。
　　我觉得乏味，背过身去，她熟知一夜情的规则，只是这并不是一段高明的邂逅，她说我知道这不合适，但是你要走了不是么？
　　我开始没有回答她，后来也似乎是被沉默弄的有些尴尬，便说你不要记得我的名字。
　　她说好。
　　她没有自我介绍，但是她有柔软的腰，我走的时候，她睡着了。
　　珊珊后来应该喝了不少，满寝室的酒味，倒还记得把林申交待的卡安安生生的放在了我的桌上。其实并没有很多的钱，一次流胎花不了多少。林申和刘乐理所应当的不在，我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张眼看着天花板发呆。

　　刘乐是第一个离开学校的。她说东子家已经给她找好了工作，她要开始幸福的新生活了。珊珊笑她，她颇有些骄傲的挺了挺胸，说我结婚的时候会给你们请柬，谁要是不来后果自负啊！
　　珊珊跟家里有矛盾，她男朋友要留在那个城市，她决定追随过去，最后还是一意孤行，拎着行李北上了。
　　好在她们分别的时候都没有上演煽情的剧目。
　　林申走的时候我还躺在床上。小川来帮她扛行李，她点着脚尖扒在床栏上，说姚恩我走了啊。
　　我静静看着她，她有花瓣一样形状的眼睛，眼下一粒砂红的泪痣，没有化妆。
　　我说好。
　　她跟着小川往外走，然后关了门。
　　我仰躺在床上，我甚至能分辨出外面哪个是林申的脚步声。慢慢的，踏离了我的生命轨迹。
　　我摸了摸眼睛，笑了。
　　我走的那天日头酷烈。压低了帽檐，裸露的皮肤被晒的要冒烟。我招了计程车，站在楼下等。
　　她走近了我才认出来，她说你今天就走了？我嗯了声，她陪我等车，相对着一直没有说话，后来我从包里掏出烟，递给她，她说自己不抽。
　　我正把烟往嘴里叼，听她这么讲，便也收了回去，重新塞回包里。
　　临上车前她说再见，然后抱了抱我。
　　我试图看清她的脸，她却很快的转身走了。坐在车上的时候我想应该问问她的名字的，也只是想想而已。
　　我想要一句“再见”和一个拥抱，这是我对林申最大的期待，却在一个除了身体什么都陌生的人身上得到了，于是也就这样划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