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陈未翎w

1、佛堂对峙，初露锋芒

　　建元五年，二月初五。

　　因动用巫蛊企图谋害皇嗣而获罪的前大周吴王虞弘，在一路逃窜至洛阳城后，集结十万兵马自立为王。之后更是命手下幕僚写出洋洋洒洒三大罪名，怒斥周天子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只顾一己私欲寻欢作乐，实在是无比荒唐——

　　其一，软禁亲母于掖庭长达五年之久，身为人子，此举是为不孝。

　　其二，不知百姓疾苦反而大兴土木，身为人君，此举是为不仁。

　　其三，伪造巫蛊祸事对同胞兄弟痛下杀手，此举是为不义。

　　句句诛心之言，一时之间，天下哗然。

　　而他如此行事便是将天子颜面踏于脚下，引得大周皇帝震怒，不仅要发兵平叛，还张贴出皇榜悬赏天下能人——若取下虞弘首级者，赏黄金百两，取下虞弘父子三人首级者，赏黄金千两，宅院一座。

　　不留情面，意图赶尽杀绝。

　　皇榜下发至各地，一时之间，摩拳擦掌等待领赏之人开始各想奇招，试图将大逆不道的反贼一举拿下。

　　而在皇榜下发第二天，建元帝再下御诏，则令成王世子虞卿朝入宫伴读，美其名曰促进皇家血亲感情联系，实则为变相软禁人质，防止成王起异心，效仿吴王第二。

　　如雪花一半急急飞往御前的奏折几乎要堆成一座小山，平静了百年的大周瞬间风云变幻，极力被隐藏在乌云下方的，似乎是一场无可避免的战乱……

　　*

　　长安城，成王府。

　　檀香味轻轻袅袅，随着乳白色的烟雾飘得满屋都是。

　　从早晨天还未亮开始，虞卿言便跪在佛堂中，双眼紧闭，一言不发。眼看着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在旁边陪侍的丫鬟灵芝悄悄打了个哈欠，躲在柱子后头，偷偷摸摸动了动站得发麻的双腿。

　　“灵芝。”

　　猝不及防被点到名，灵芝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方才动作大被发现，只能有些忐忑地应了句是，低着头乖乖走到虞卿言身旁行礼，“小姐有何吩咐？”

　　虞卿言依旧跪的稳当，眼皮也不曾抬一下，只是唇角带笑，“你跟我多久了？”

　　“回小姐，差不多五年有余。”

　　顿了顿，虞卿言缓缓睁开眼，若有所思地侧过头来温柔微笑，“竟然已经这么久了啊。”

　　她揉了揉酸痛的膝盖，抬手，借着机灵上前搀扶的灵芝手臂站起来，然后换了话题。

　　“寿宴要准备的衣服，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灵芝恭敬垂首，“衣裳方才已放到小姐房内去了，首饰还要稍稍晚一些才能送到府里，不过——”她有些紧张地抿唇，一双手抓着裙摆，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小姐放心，寿宴之前是可以送到的，必定不会有任何差错。”

　　如今正是初春的天气，因为刚过严冬，寒风还没有消停，所以这屋里倒也不算太热，可是这也不过几句话的功夫，灵芝额前就已经隐隐约约渗出一层薄汗。

　　虞卿言微微皱了眉，目光飞快在灵芝身上扫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最终，她也没多讲什么，只是坐在一旁的红木椅上，慢条斯理为自己泡上了一壶热茶。

　　茶是好茶，是岭南那边快马加鞭贡上来的方山露芽，嗅起来味道醇香，但喝进口中的味道之于虞卿言，也不过是一个香字而已——她并不懂茶，只是白水太过寡淡不讨人喜欢，所以每次才要泡上一壶茶，装作正在细细品尝的模样喝下肚去。

　　类同牛嚼牡丹，如此好茶给了她，也都是要被白白浪费掉的。

　　不知从何处传来敲击木头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什么被碰倒了一般，虞卿言慢悠悠用茶盖拨开杯中茶叶，等着热气散了些，这才轻声开口：“先下去吧，记得再去检查一遍衣物首饰——”说着，又莞尔一笑，“六叔的那张罪人三论一出，可真是能叫陛下气到吐血。所以今夜这太后娘娘八十寿诞，怎么着也都是不容许出一丁点差错的，不然……”

　　她垂眸，饮了口茶后似笑非笑，“谁知道陛下心里头要怎么想呢。”

　　候在一旁的灵芝听完这话，便觉得心里头“铛”地一声响，呼吸都忍不住变得有些急促。虽然四下无人，屋里头也只有她和二小姐，但议论起天子之事，她一个小小的奴婢，光是听上几句都觉得心里头慌得厉害，更别说接话应和了。

　　她迫不及待就想告退。

　　好在虞卿言大发善心，说完那几句让她心惊胆战的话之后，也不再言语，只是懒洋洋靠在椅子上，冲着她摆了摆手。

　　灵芝立刻躬身往后退去，把门给关了个严实。

　　飘着袅袅烟雾的佛堂安静下来，虞卿言放下手中茶盏，有些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闭着眼轻声道：“还躲什么？出来吧。”

　　她唤得是躲在暗道中的人。

　　等了有好一会儿，角落里才传来些许动静，生了一张娃娃脸的男孩从柱子后探出头来，忐忑地瞥了虞卿言几眼，见她好像没什么生气的表情，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开口，喊了声“阿姐。”

　　虞卿言头也不抬，只是嗯了一声做回应，接着招招手，喊他过来。

　　“阿姐……”男孩有些紧张地迈着小碎步走到她身后，“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

　　虞卿言不自觉皱眉，实在是见不得他这畏畏缩缩的模样，有些恨铁不成钢地侧头瞪过去，“你都把里头东西撞出那么大动静，还当我是聋子吗？”

　　“陛下唤你入宫，现在都已经午时一刻，你怎么还在这里磨蹭个不停？躲在暗道里偷偷摸摸听我讲话，是觉得命太长活腻歪了，还是觉得咱们成王府需要换个人来管事了？”

　　虞卿言猛地拍桌而起，放在桌面上的茶盏在晃动中溅出一片水花。

　　“虞卿朝！”

　　男孩被她突然发怒惊得双眼圆瞪，前额垂落几缕碎发，整个人慌张摇头，想要辩解，但虞卿言却并不给他这个机会，一个凌厉的眼刀过去，便要他当场跪下。

　　他软言求饶：“阿姐……”

　　“跪下！”

　　迫人的气势死死压制住他全身上下，虞卿朝哽咽一声，最终只能乖乖掀了袍角跪倒在地，等着听自家二姐的教训。

　　“躲在这里等我，是想听我给你出个主意……好不用进宫？”虞卿言负手而立，一双漂亮的凤眼微微眯着，“你是这样想的？”

　　虞卿朝被她说中心事，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太过荒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的一纸诏书既然发出，又怎么可能会轻易收回？但他还是隐隐期盼这位在他眼中向来无所不能的二姐，可以想出来什么法子帮帮他。

　　但他没想到，虞卿言在话音落下之后，忽然勾唇，用轻蔑至极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然后嗤笑一声，斩钉截铁道：“白日做梦。”

　　虞卿言缓缓踱步，走到他身旁之后蹲下，伸手捏住他下巴，逼着他抬头和自己对视，“男子汉大丈夫，应当无畏天地，不过是一个死字，就叫你怕成这样？”

　　“阿姐……”

　　虞卿朝被她嘲讽笑容刺得心头发酸，水汽一点一点地在双眼中凝聚，瞬间便红了眼眶，“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有何用？来不及了。”

　　虞卿言权当没看到他可怜巴巴模样，松开捏他下巴的手，站起身，施施然重新坐回了那梨花木制成的椅子上，“你当那在太子殿下寝宫内发现的偶人真和六叔有关？还是你当陛下不知那巫师同你相识？”

　　“六叔叛逃，不代表此事因你而起，召你入宫，也不代表陛下真要杀你。”她伸手去捏住桌上翻倒的茶盏，面容冷凝，“皇家之事，哪有一两句就能讲清楚的，你既然想不明白，那便罢了——怪只能怪父亲，打小便将你宠得几乎要登天，做事情总不过脑子，闯下如此滔天祸事。”

　　虞卿朝急道：“可是……”

　　“可是什么？”

　　虞卿言捏着茶盏反手丢到他身上，未洒完的茶水泼了他半身，零星茶叶挂在他衣襟，看上去倒是好笑。

　　“你给我听好了——”

　　她闭上眼，努力压制住怒火，沉着脸一字一顿道：“马上回房换身干净衣衫，未时前给我赶到宫里，陛下要你做什么你便去做，即便是服毒，你也要立刻吞下谢恩。”

　　“以后在宫里遇到父亲，就算要讲话也必须确保周围有宫人在旁，平时就跟紧太子殿下，尽量保证寸步不离，除了太子以外，能不和旁人接触便不要去和旁人接触。只要你做到这些，其余的事情……”

　　虞卿言轻轻扶额，头顶的簪花随着她动作左右摇晃，“我会安排好一切，只要你听话，便能保住性命——无非是活得窝囊些罢了，总比丢了命要好。”

　　吩咐完这些话，她闭上眼叹气，胸膛微微起伏着，终于又平静下来。

　　“六叔之事，也不过是套在儿戏表面下一场蓄谋已久的算计，同你无关，却能牵连到父亲。”

　　虞卿言略一沉吟，若有所思地盯住佛堂正中央被供奉起来的佛像。

　　“你且先下去吧，快些换了衣裳进宫去，记住我说的那些话。”

　　得了吩咐，虞卿朝抹了把眼泪，急急忙忙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再多言，生怕又惹了自家二姐发脾气，自己还要遭殃。

　　“——从暗道走。”

　　慌张的身影从门口折返，重新躲回了暗道里。

　　虞卿言静静站在佛像前，等着周围彻底安静下来，突然伸手扯了佛像，一下子丢到地上。

　　砰地一声闷响，佛像立刻裂开了几道缝隙。

　　她居高临下望着被摔裂的佛像，神色有些怪异，片刻后，她双手合十念了句“佛祖勿怪”，便抬脚踏上去，用力把残破的佛像踩了个粉碎。

　　藏在佛像中的卷轴时隔多年后再次重见天日，虞卿言弯腰捡起卷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便有些恍惚。

　　“天下……”

　　她嗤笑一声捏紧卷轴，喃喃自语，补全了未讲完的话。

　　“早该大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