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自公令之,不能辰夜 ...
-
今日打猎时,彭生一直心不在焉,好几次脱靶,阿吉和阿若使了个眼色,早早收工回去了。
“彭生兄弟,天还早,去家里吃点东西坐一会再走?”阿吉问道。
彭生点点头,跟兄妹二人回了茅草屋。
阿若做了几个简单的小菜,阿吉启了一坛子酒,正准备给彭生满上,看到酒樽,彭生醒了神,连连摆手:“不不,你喝吧。”
阿吉笑了:“这是阿若酿的,上回你说这个酒味道好,要再来喝的。”
“我不喝酒,不喝酒了。”彭生看到酒就想起了阿姊姜玔,心里打了个一阵冷颤。
“不喝就不喝吧,酒喝多了没好处。”阿若把最后一个小菜端上来,擦了擦手,坐下一块吃饭。
今日这顿饭吃得很慢,彭生本来心事重重,在阿吉和阿若的逗乐下暂时了忘记侯府不愉快的事,渐渐开怀起来。
“阿吉打猎是我们村最厉害的了。”阿若骄傲地炫耀。
阿吉有点不好意思:“阿若把我想得太好了,我不太善于猎狼,还叫它咬过好几次。”
彭生来了兴致:“我就喜欢猎狼,有时候明明已经很有把握拿下它了,但我偏要和它较量,逼它使出浑身解数攻击我,这样我才能练习自己的技术,以后再过招的时候就知道如何应对了。”
“阿吉你多学着点,下次就不会受同样的伤了。”阿若道。
彭生拍拍阿吉:“下回我和你一块去,我们一起猎。”
“好!”阿吉很开心。
大雨突至,把彭生困在了峱山。
阿吉看着越下越大的雨,对彭生道:“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山路也滑,若是不嫌弃,今晚你就在这里歇着吧。”
彭生看了看阿若,有些为难:“怕是不方便吧?”
阿吉笑笑:“不碍事的,我们当初建这茅草屋时特意留了一间房,就是借给山间打猎回不去的人暂住的,我和阿若一般住在东边,彭生兄弟你住西边那间屋子就是。”
彭生点点头,安心地住下来。
半夜的时候,雨停了,山间潮湿,木板床返潮,彭生醒了之后就睡不着了,索性披衣起来去看马。
山里的风还是冷,饶是彭生如此强壮,也不由得裹紧了衣裳。风刮得呼呼响,东边的窗子没有关严实,被吹开了,彭生连忙过去帮忙关窗,怕屋子里的人受凉。
透过窗子彭生看到,阿吉睡在靠门的床上,阿若睡在里头的床上,虽是男女同屋,但毕竟是兄妹,且在山中居住不便,又为着防野兽,倒也是能理解。彭生正准备从外头把窗子关上,忽然一个雷打下来,天亮了半边,彭生看到兄妹俩之间好像连着一根绳子,上头挂着一个铃铛,两头分别系在二人的手腕上。
许是受到了雷声的惊扰,阿若动了动,铃铛响了,阿吉抖了一下,连忙伸手摸向阿若的床,摸到阿若的手方才安心下来,转个身继续睡觉。
看到这一幕,彭生忽然想起了藏书阁的那个夜晚,纠缠在一起的兄妹俩。
他觉得山里的风真的很大,大到他有些站不稳。雨再次下下来,雨水打到脸上,彭生没有迟疑,翻身上马,冒雨离开了。
今春的雨水格外多,可对猎人来说不是件好事,冒着雨总难猎到好东西,阿吉不愿意去洞里设网,担心伤到野兽崽子,惹来阿若的念叨:“你一颗慈悲心肠,倒叫我们饿肚子。”
阿吉一边整理箭头,一边道:“猎人又猎人的规矩,就跟他们士族说的朝堂之礼一样,是生存之本,岂能为了一时的贪欲毁了将来的路子呢?”
“就你道理多。”阿若将衣裳从桶里捞出来,“衣裳洗了都不干,这雨不知要下到何日?”
阿吉活动活动胳膊,自言自语道:“这手也不疼了,下回可以试着去猎回狼。”
“你怎么总想着猎狼,猎些野鸡兔子什么的也够我们生活了。”阿若没好气道。
“你懂什么,能猎到狼才是好猎人的标准,男人就要能猎狼。”阿吉举了举自己的拳头,向阿若证明道。
“我只想着你能少受点伤,别让我担心……”说到一半,阿若不说了,她看到山坡下的村子里来了好多当兵的人。
阿吉走过来看:“怎么了?”
士兵所到之地,一片哀嚎,他们把成年的男子集中到一起,对着名册一个个点名,没在的直接去屋里找人。有正准备逃跑的,叫他们揪住先是一顿好打,打完再往人群里一扔,在卷轴上勾了名字;男人不在家的,就把女人拉走,说是去营里做饭;还有些年纪大的、干活不利索的,就这家多带走一个……村子里哭喊叫闹,乱成一片。
“好像是……征役夫!”阿若大喊一声,把阿吉往屋里一推,“你赶紧跑,晚了就来不及了!”
“想跑哪去?”一个蛮横的声音传来,阿吉和阿若一看,几名士兵站在通往山下的路边,扬了扬手中印着阿吉名字的名册。
齐侯说是为着迎娶天子之女,要整修通往周王室之路,实际却派了部分役夫同时整修东边与鲁国相连的道路。东边人手少,工期紧,监工管得严,阿吉不太幸运,被分到了东边。
每日天不亮,役夫们就在监工的督促中爬起来,一直要做到天完全黑下去,看不清楚东西方才停工。吃的是稀粥,睡的是草棚,四处无遮挡,风大点的时候能把屋顶吹跑,下雨的时候里头全是湿的。饶是这样,监工们还一直虎视眈眈,稍有迟缓便是棍棒细鞭扑上身来。
阿吉是个猎人,素来在山中待着,还能勉强能撑住不倒下。不到半个月,原本的壮汉全都不见了,又病又喘的瘦黑个儿倒是多了不少。不到两个月,已经有人开始丧命了,有被土方压死的,有因为过度劳动累死的,还有被监工活活打死的。有人开始逃跑,被抓回来以后在众人面前一阵好打,打到只剩一口气,接着赶到工地上做活。
公孙无知懒洋洋地倚在座榻上,叫丫头们敲着腿,自己半闭着眼休憩,大夫连称走进来,笑道:“公孙好清闲。”
公孙无知睁开眼,缓缓道:“你来了,自己坐。”说罢,又眯了眼。
“方才见公子彭生骑马往东边去了,公子好划算。”连称奉承道。
“哼。”公孙无知伸了伸腿,“叔父做君侯时待我那样好,偏他姜诸儿做了君侯就如此作践我,减了我的俸禄不说,还派我去做修路监理那样得罪人的活,我又不傻。”
连称轻声道:“公子彭生就肯去吗?”
提起公子彭生,公孙无知嘲笑道:“他就只能做这些靠蛮力的活,我在他面前装装病,再拿君侯指令一压,还怕他不去?”
“他难道就不知道修这路是为着什么?”
“他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只怕他还当那两位是自己亲兄长亲阿姊呢,要我说,早该改口叫嫂夫人才对。”
连称也笑了:“君侯修路的目的明眼人都瞧得出,公子彭生憨厚些,君侯应该直接派他去监理的。”
“他才不会呢,这样好的机会他肯定留给我,巴不得我替他顶了这骂名。你瞧着,这回是我称病了,下回,指不定还有什么好事呢。”公孙无知鼻子里哼了几声,又闭了眼。
连称小坐了会,也告退了。
远远的,一个人骑马进了工地,后头跟着不少侍从,那马配着青铜辔头,骑马的人着玄色赤边衣衫,青虎纹路披风,两人抬着一柄大刀跟在马后,人群中议论纷纷。
几名监工小声说话:
“这是谁?”
“这是修路的监理,公子彭生呀。”
“监理不是公子无知吗?”
“公子无知病了,现在是公子彭生接手管咱们,他之前一直在西边那条路上,听说是君侯问起这边的情况他才过来的。”
“难怪之前都没见他过来,我还以为这边没人管呢。”
“你小子收敛点吧,要叫公子彭生发现你夜里赌钱,有你好果子吃。”
监工们小声笑闹,役夫们也停下手中的活,纷纷往那边看。
“彭生兄弟!”看到熟人,阿吉不禁喊出声来。
一名监工听到叫喊声,一鞭子甩在阿吉肩膀上:“你叫什么?兄弟?”
人群中一阵嘲笑。
“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另一名监工挥了手中的棍子。
“公子的兄弟是君侯,你是他哪门子兄弟?”又一鞭子甩过来,“还不赶紧去干活。”
叫他们打得实在是痛,阿吉无奈,只得重新回去搬石头。
是夜,阿吉躺在床上,实在是睡不着。彭生居然是公子?是君侯的亲弟弟!原来只当他是那位官宦人家的公子,没想到竟是侯府的公子!这样的人怎是自己能相交的呢?也难怪监工们打他,只当自己说胡话呢!
隔壁工棚传来一阵踏歌声,强有力的歌声和跺脚声把这边的人都惊醒了: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东方未晞,颠倒裳衣。颠之倒之,自公令之。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这是怎么了?”
“许是成森带头在闹呢。”
“就是几天前逃跑被抓回来的那个成森?”
“是呀,他也是命大,被打成那样还能活。”
“听说他读过书,还打过仗呢,家里有老有小只靠他一人养活,现在被抓过来了,岂不是家中无人照看。”
“也怪可怜的,难怪他要逃要闹。”
这边还在议论纷纷,隔壁传来一阵吵闹声,监工们持了棍棒进去一顿猛打,只有成森的歌声没有停下来。
“这是在闹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阿吉知道,彭生来了。
吵闹顿时停了下来,似是有监工在回禀。
又胆子大些的靠到门口去听隔壁的动静,却被监工赶了回来,众人皆不知公子彭生脾性,有人猜他会用那把大刀砍下成森的脑袋,有人猜他会放成森回去,阿吉却在犹豫要不要冲出去叫他发现自己。
看见他,跟他说什么呢?叫他救我出去?万一他装作不认得,我岂不是要被监工打死?就算他认出我来,我的名字在册子上,只有士族能免除徭役,他并没有缘由保我,若再回来,我还是要挨打。不如就这样吧,他做他的公子,我做我的役夫,只当峱山相识是一场梦,谁叫各人天生不同命呢?
思考间,彭生已经处理完隔壁的争执离开了,就算再喊,他也听不到了。
监工们在催促,阿吉爬起来,和其他人一样,排队上工,新的一天,并没有什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