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何防止皇后谋反》苏荏

2、乾清宫的孤魂野鬼（2）

　　司辕顿了片刻，也跟着他……飘进了殿门。
　　“你们……都到殿外候着吧。”解芸抬头望着正对着大门的金銮宝座，吩咐道。
　　内侍们便尽数退了出去，解芸的贴身太监卷云还贴心地从外面关上了门。顷刻间，殿内就只剩下解芸和司辕两个人了（其实是一人一鬼）。
　　解芸迈开脚步，慢慢地朝宝座上走去。
　　司辕不禁嗤之以鼻，这是迫不及待要体验当皇帝的感觉了吗？
　　然而，当终于登上宝座，解芸却没有即刻坐下，只是轻轻摩挲着它的扶手和椅背，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望着他似乎十分复杂的神情，司辕也不免有些晃神。
　　记忆中的解芸总是一副人淡如菊的死样子，不管自己怎么欺负他，都从不曾失了仪态。怎么现在，在大获全胜的此刻，却露出了这样五味陈杂的神情？而且，那复杂的神情中，为何似有悲伤的成分？
　　他难道是在为逼死自己感到悲伤吗？
　　不得不说，从解芸的立场上讲，司辕自问自己的死并不值得他悲伤。
　　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司辕对自己这个皇后非常不好，肆意折辱、宠妾灭妻、冷落蔑视的事儿他都没少干。这样的对待，任谁都不能忍受吧？
　　因此，在被困在乾清宫的这些时日里，司辕已经不再恨解芸。与其怪他，倒不如怪自己咎由自取。
　　就在他不胜唏嘘的时候，殿外传来了卷云的声音：
　　“皇上，汪侍郎求见。”
　　汪侍郎？……汪允之？司辕心里一跳。
　　这个汪允之是司辕的伴读，两人从小到大朝夕相处、亲如手足——但到了最后，他却帮解芸推翻了自己的统治。
　　解芸抬起头，似乎在逼自己从什么情绪中走出来，之后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叫他进来。”

　　殿门开了，一个矫健的身影快步走了进来。
　　“臣汪允之参见皇上……”
　　那人刚欲行礼，解芸便开口道：“允之，这里没有别人，不要拘礼。”
　　汪允之便直起身来，开口道：“皇上怎么深夜来此？”
　　开口就询问圣意，这昭示着他们两人之间超越君臣的亲密。也是，谁让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弟呢？
　　从亲缘关系上来说，司辕的母后解昭是解芸的亲姑母，所以年少两岁的司辕算是解芸的表弟。而解芸的母亲汪莲生是汪允之的姑母，所以年少一岁的汪允之也是解芸的表弟。没办法，大夏国包括皇族在内的三大家族从祖父辈起就开始盘根错节了。
　　身为太子的司辕与解芸有君臣之别，自小来往不算多，但解芸和汪允之可真真是亲密无间的表亲了——否则，汪允之怎会在最后抛弃君臣之仪，帮助他的表哥里应外合地谋反呢？
　　解芸的声音把司辕的思绪拉了回来：“你这个时辰进宫，所为何事？”
　　他显然不想回答汪允之的问题，答非所问。
　　汪允之抿了抿嘴，回答：“臣从礼部方尚书那里听说，皇上登基那日，要立司驰做太子？”
　　听了这话，司辕震惊地捂住了嘴巴——他又忘了自己并不能发出声音。
　　司驰是他的皇子，他和敬妃的儿子。
　　解芸千辛万苦登上了皇位，又如此年轻，为何不等着自己生子嗣，却要立他的皇子做太子呢？！
　　他早就从小內侍们的口中得知解芸善待了自己的家眷，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做到这一步！
　　解芸平静地回答道：“是，毕竟司驰是……司辕唯一的儿子。”
　　“皇上这岂不是要把好不容易夺来的江山，拱手送回？”汪允之的语气不自觉地重了。
　　“允之，你知道的，”解芸息事宁人地解释道，“我从未想过改朝换代，这天下毕竟是他们司家的，我会以代理朝政、抚养储君为由登基，待司驰成年后归还皇位——这样，我登基的理由会更合理些，皇家的颜面保住了，我也不至于被后世唾骂。”
　　汪允之听了，似乎气不打一处来：“皇家的颜面？！他司辕这些年胡作非为的时候，可有想过皇家的颜面？皇上是为民除害，救百姓于水火，京城内外的百姓没有不拍手叫好的，怎会被后世唾骂？！”
　　司辕不禁皱了皱眉。不是为汪允之说话的内容——毕竟这些他死了以后听的太多了——而是他的态度。解芸要立司驰为太子，这件事为何让汪允之如此气愤？！说到底，不管他汪允之当初帮了多少忙，这江山如今已经是解芸的了，不管他立谁为太子，似乎都与汪允之没有太大关系——总不至于，会立到汪家人头上去吧？
　　因着是伴读，后来又是最亲密的君臣，司辕对汪允之还是极为熟悉的。此人才华和样貌也都极为出众，但无奈两者都略逊于解芸，被他夺去了光芒。但汪允之为人处世八面玲珑，为官几年，朝里朝外都是他的人脉，这个手段却是有些清高的解芸遥不可及的。
　　因此，纵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司辕，也从未见过汪允之这么激动的模样。记忆中的他总是挂着完美的微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仿佛天塌下来也能游刃有余一般。
　　何曾像这样，不过说了几句话，就像个孩子一样，把自己真实的情绪如此强烈地暴露出来？
　　解芸依然面不改色，回答道：“这是我跟两位丞相和六部尚书们讨论的结果，不会改变的，允之不要操心了。”
　　汪允之还不肯罢休，声音又高了几分：“若是最终要把皇位传给司驰，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皇上这一生向谁低过头，却对鲜卑王那样曲意逢迎，陪尽笑脸……还有司辕那个混蛋让你受的那些苦，你都忘了吗？！他还要把你拱手送人！若不是你以死相逼，现在就要转嫁他人了！那样的混蛋，凭什么……”
　　听到最后，解芸终于皱起眉头打断了他：“允之，我做这些，本来就只是想改变这朝堂的乌烟瘴气而已，我答应过父皇，要替他守住这江山……而司驰尚年幼，若此时登基恐江山不稳……我以为，你明白的。”
　　汪允之被他的最后一句话哽住了，半天才从齿缝里吐出一句：“臣不明白，皇上辛苦夺来的江山，却要还给那个混蛋的儿子……臣不明白，皇上亲自赐死了那个混蛋，却要深夜一个人跑到他的寝宫，难不成，是要悼念他吗？！”
　　这席话带了更加浓重的感情色彩，再加上那望向解芸的热烈眼神，纵使司辕自幼便是个不解风情的人，也终于听出味儿来了。
　　这分明是在……争风吃醋！
　　原来……汪允之竟是爱慕着自家皇后的。若非如此，怎么从一进门就在为他抱不平，丝毫没考虑自己？
　　他甚至为了离间解芸和自己，还不惜编出谎言来——把解芸拱手送人？他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出？还有以死相逼又是怎么回事？！
　　汪允之的这份歪心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解芸为了扳倒自己，许了他什么不知廉耻的好处？还是从年少时开始，两个人就暗度陈仓了？！
　　司辕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然而解芸不为所动，只是语气更加冷了：“隐然！于公于私，你都逾越了！”
　　他叫了汪允之的字，这是在告诉他，他们已经身份有别了。
　　汪允之终于沉默下来，低下头去，司辕再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到他周身都散发着痛苦的气息。
　　解芸叹了口气：“不早了，没别的事，就快点儿回去吧。”
　　汪允之仍低着头，半晌才开了口，声音喑哑：“臣……告退。”

　　司辕望着汪允之颓然退下的身影。
　　看起来解芸早已知道他的感情，而且并无回应。司辕又不禁转头望向了解芸，后者再次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力地坐到了宝座之上。
　　扳倒昏君，救百姓于水火，却要大公无私地把皇位传给昏君之子。
　　虽然素知此人清高，却没想到，他的皇后竟是如此胸怀家国的英雄人物！相形之下，昏庸跋扈的自己简直不配与之相提并论！司辕自嘲地苦笑起来。

　　这时，解芸突然又开口了。
　　“司辕，你在吗？”他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
　　被叫了名字的司辕吓了一大跳，愣愣地望着他。
　　解芸站起身来，环视殿内：“我听说，你还在这里，不肯安魂。”
　　他竟然，是来跟自己说话的吗？司辕惊呆了——他不怕鬼？
　　解芸接着开口，就好像是在跟朋友聊天那样平静如常：“是因为怨恨我吗？若是，你尽管来报复我好了，我等着。”
　　他负手而立，仰头说道。
　　司辕从未发现他纤细文弱的皇后如此挺拔。
　　“但若是担心江山旁落……你也听到了，我会立司驰为太子，我不会食言，江山终究还是你们司家的，”解芸继续娓娓道来，“我会好好教他，让他成为一个明君，不要像他父皇一样……我将尽我最大的努力，在司驰成年之时，把一片安定繁荣的江山交还给他。”
　　他那双闪着星辉的美目仍在环视殿内，接着说道：“明日，我会找法师来替你安魂，你若是想留下报复我，大可避开……若不是，就早日转世吧。”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来世，希望你好自为之……至于我们二人……只愿生生世世，再无瓜葛。”
　　最后这四个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说话人的语气突然沉重了些许，听得司辕心里一痛。他突然莫名地想看到此时解芸的神情，然而解芸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说完这席话，这位新上任的皇帝就不再停留，果断地迈开步子，向殿外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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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还不多 只能隔三差五更新 等存稿够了再持续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