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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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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士漫步在乡间小道上,两边野花盛开,不远处有个小池塘。水透彻如一泓青水晶。水草如颜料点点洒落,凝冻其间。偶尔有花飘零于水上,荧荧艳色。看起来像一幅莫奈的画。
是的,如入画境。爵士这才真切地了解到了管家和牧师所言的意思。
其实此地风景既非奇异,亦非着意经营。但奇怪的是,存在于这里的一切就是显得非常洁净,摒除了尘世中粗陋的观感,无论走到何处,都在美的灵性之中,都像是神明随心一念造就成。就是那些天性灵敏的人想要感受并捕捉的存在,尘埃之中的金粒。
他感觉得到身体的轻盈,仿佛呼吸和血肉之躯都消失了。周围的一切给他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不属于烦恼痛苦的人间,更像一个人类早古的梦境。
他越走越远,走进了山谷之中。
爵士先生想出去散散步,问了管家哪里的风景最合适时。管家说穿过不远处的山谷有一片很漂亮的空地,美得像童话世界,大家都管那叫艾丽小姐的花野。他问艾丽小姐是谁,那里又有什么样的传说时,管家又表示不知道了。
当你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时,似乎一切都显得奇异、新鲜。爵士去过不少地方旅行,见过各种各样著名的恢宏和幽雅。但是或许因为先有了期待,所以削弱了惊艳感。故而这种无名之地的可爱处,就显得格外动人。
山谷间有平缓的地,矗立着好些破旧的废弃房屋,被野草和藤蔓缠绕,望去有种荒凄之感。他透过变形的窗户和坏掉的门扉往里看,黑洞洞地。它们看起来没有暴力损坏的痕迹,也没有被火灼烧或被水淹没。似乎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住在里面的人集体搬了家。
当你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就意味着这里的事情,你都是不知道的。虽然这本不会引起太多的好奇心,但是爵士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就总有种探究周围令它对自己而言变得熟悉安心的想法。爵士又想起来自己居住的那栋住宅,它原属于一个与自己并不熟悉的陌生人。
他们又打开了几个房间。有的是大书房,有的堆放着先祖们的肖像画,还有一个难以形容的、类似化学室的房间,里面放满了药剂和玻璃器皿以及仪器。一切都很普通,又有种微妙的古怪,总令爵士不得不注意起来。比如那个大书房里的书桌是十八世纪最流行的机关桌,充满着各种想不到的暗格。但是他找不到钥匙在哪,管家表示那只有老爵爷才知道。比如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祖先的肖像画会被从各处卸下来堆放在一处。他也完全看不出来那个化学室用来做什么。他并不是大侦探家福尔摩斯,丝毫不能把这些琐屑的线索推理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而此时,他茫然地看着遍地绿意的山谷,突然有种极其强烈的感觉,自己身处陌生的异乡。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存在于这样一具会衰老消亡的躯体之内,你是谁呢。
很快,这种终极哲学问题消失在了思虑边缘。他又开始往前走去,山野间的空气清凉如水,金色阳光自远方照耀而来,溢满山谷。他突然认了出来,这就是壁炉上方的那幅画所绘之处。
画里被异样光辉遮掩成空白之处,他看到了。那是山谷的出口,有一条闪烁着银白色水波的溪流蜿蜒而过。对面一片绚丽色彩。那就是居民们所谓的艾丽小姐的花野。
它看起来似乎很近,但爵士其实又花了很久时间才走到那。而当他终于站在它边缘时,他就知道,人们对它的称赞是毫不为过的。
金色光线穿过空气,如同在水晶中折射般熠熠闪光,甚至仿佛能听到那种相互撞击间产生的琳琅清脆的声响。有大风自远方拂来,风里充满了薰香。繁花以一种无邪而热烈的姿态绽放着,无有一处不美。光色之中,万物组成了一种极其和谐的旋律。某种燃烧的生命力,存在于万物体内的真实之火。世界仿佛一个新娘,揭下了它灰暗的面纱,显露出极美丽的闪耀容颜。
这里像一块天堂的失落之地,是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之后永远寂静安宁的伊甸。它仿佛能令人忘记一切烦恼,沉浸于纯粹的喜悦之中。长出荆棘和蒺藜的土地离它太遥远,人类的历史也不属于它。年轻的爵士觉得自己处于某种奇异的感受之中,这里有某种如此古老的气息,又毫无苍老的痕迹,永远年轻鲜嫩。而处于其中的自身如此孤独,离那个日常熟悉认知的世界已经遥不可及。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少女,穿着简陋的粗布衣服,然而她自己却美得像一朵沾满露水的百合花,在这样的世界里显得无比和谐,好像是属于它的一个精灵。她的长发在风中纷飞,她的衣裙拂过花朵。然而等她走近了,那张应该出现在古典油画中的脸庞上,却不像它们所常常表现的那样,或甜蜜或忧伤或天真或神秘,而是一种无意识的严肃。这破坏了某种感觉,把爵士从幻想拉回现实之中。
然而他还是不自禁地走上前去。
“这位小姐?”
少女停了下来,望向他。
“你好,有什么事吗?”
他突然感到词穷,不知道这时该说些什么。不过他思维敏捷,很快就找到了话题。
“请问您是这里本地人吗?”
“那要看你定义的本地人是什么样的了。”少女回答,语速很快。“通常来说,你说的应该是那边的居民。”她指了指山谷那边。
“是的。那这么说的话,您的意思是,您是这边的居民?”
“对,我们是这么称呼的。这是两个不同的地方。”
爵士点点头,不同村庄之间确实是有所区分的。
“是这样的。我刚才在山谷里散步,看到了一些废弃的房子。我有点好奇,那里发生了什么?您知道吗?我是一个刚来这里的陌生客人。”
“一次不幸的事故。”少女语气平平地说,“以前那边的人好些住那里,现在他们都搬走了。”
“浪潮漫了上来。”少女的回答很简短。爵士不无尴尬地察觉到,少女似乎并不想与他攀谈,甚至有些着急,像是有什么事打算去做。于是他立刻打算结束这段谈话。
“谢谢。很抱歉耽误您时间了。”
少女点点头,迈开步伐走了。
爵士出了会儿神,拿出别在襟里的怀表看了下,时间已经不早了。于是他又往回走,这回他走了山谷的另一边。夕阳在他身后落下。这边也有些废弃的房子。甚至还有很大的庄园遗址,那种沉睡破败于旧日中的废墟之美,像是流行的那些哥特小说中的世界。渐趋黯淡的薄暮光线中,他忽然看见有些眼熟的花朵,盛开在那些残石之中。有苍白的六瓣花朵,一串盛放的金色花穗。他忽然发现,这是第二次见到那些花。山谷间各种各样的野花到处都有,但只有这里有和老爵爷家有同样的。
他有些疑惑地望向四周。即使已经残破如斯,而时间又已经过去如此之久,掩盖了很多存在的痕迹。但即使如此,仍然能看出来这座倾圮的宅子显然曾经很豪华。也许这里曾经是自己家族的故居?他忽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虽然仅凭着两处一样的花朵并不能断定什么。也许老爵爷喜欢这里的花,所以移栽到这里呢。
空气越来越凉,周围越来越黑。爵士便停下思考,先赶紧回家了。
晚上有乡绅们举办邀请的宴会,也是进入本地社交圈的一个途径。他们便惯例地交谈着些套话,交换着相互的信息。他们同爵士讲讲本地的消息,聊聊老爵士的为人性格。他则跟他们谈谈伦敦的见闻。因为生疏,彼此都十分客气,话题也不太亲近。爵士觉得自己同他们之间有无形的隔阂,他很快感到厌倦,只是礼貌地敷衍着。直到又有一个老人走了过来,与他聊起老爵士。那位老人似乎是老爵士曾经的熟人,同他感慨了一些事。但爵士实在不熟悉,也就只能听着。说到老爵士后来的孤僻隐居,又说到爵士的继承。老人扫了一眼盈盈欢笑的宾客,似乎没人注意他们。于是就说了些不大套路的话。
“他的遗嘱上没有对你这位继承者说起任何东西吗?比如他宅子里的东西,有没有特别指明的?”
“没有。应该有些什么是特殊的吗?”
老人的脸色看起来似乎有些失望,转移了话题。
“过几天就是光耀节了。这是这里的一个本地节日,也许对于您而言,它还是很新鲜的。”
爵士想开口追问下,又觉得无必要。老人明显不想提。只是他的好奇心不免又盛了。
“是吗。是什么样的节日?”于是他顺着说。